那時他隻想獻出他這個殘缺的靈魂,補足她的缺失,隻求活在她體內,以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
當然這是好聽的說法,對寧永學來說,為她而死是快樂的,也是滿足的。既能實現他心中的願景,也能讓他從長久的虛無中解脫,就像淹死在溫暖的酒水中一樣陶然欲醉。
要說難聽一點,就是用再也無需憂慮任何事的死亡換來活人漫長的痛苦。
每次曲奕空記起自己如何活下來這件事,她就會受到嚴重的精神折磨,哪怕看到旁人的墓碑和一束獻給死人的花,她都會陷入悵惘中。
這種精神折磨的前提是深刻的愛意,那時他們倆確實有些跡象,但也隻是了解了對方的一部分,僅此而已。
一直以來,寧永學都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不變的關係,愛情本身自然也是脆弱的,是需要時時刻刻維護的。
對他來說,維護愛情遠比得到它更難,在前一件事中他總想展示最深層的自我,通常隻會迎來慘烈的失敗,後者卻隻需要空洞的社交禮儀和精心編造的辭藻表達,總是順利無比。
當然了,白尹是個例外,是個未知的形象,是平凡人中不平凡的人。從曲奕空那兒接受了經曆和記憶之後,她反而變得更令人困惑了。
這兩個女人的對話簡直就是精神病囈語,關鍵曲奕空自己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囈語個什麼玩意,每句話都全憑直覺和感性。
曲奕空的直覺和感性實在太多,總是做著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情。這就是為什麼哪怕寧永學經曆了她的一生,也還是沒辦法完全理解她的想法。
與其期望他們的關係能在難以預估的將來中留存,不如讓它凝固在永恒的死亡中。
他是懷著一種扭曲的心態享受自己死去的事實,享受對方因他而存活的結果。
到他們倆在地下室裏討論了死亡和逃避,討論了西西弗斯和他的巨石,他們才找到了這段感情的詮釋,——既對他詮釋了如何互相扶持著活下去,也在感性和直覺之外給她找到了一份可供思考的理由。
但是就像他說的,沒有永恒不變或一勞永逸的關係,隻有永無止境的考驗和小心翼翼的維護。
就像那個叫芙拉的嫁接員日複一日維護自己的身體一樣,每天都是開始而非結束,每天都有可能失去,而非確定完美的結局。
他蘇醒了,這裏是個狹窄的暗室,緊閉的門外彌漫著刺鼻的硫磺氣味和血腥味。昏黃的光芒讓整個世界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色調,仿佛是褪色的老膠片,是舊時代的記憶,身處其中幾乎令人作嘔。
寧永學跪在她旁邊,把頸環解開,放在一旁,然後伸手擦拭從傷口中溢出的黑色淤泥。與其說是為了讓她舒服點,不如說是不想看到它們在光芒下閃爍——那就像死人發黑的淤血,令人不安。
曲奕空麵色發白,無形利刃的傷口從她頸側往兩邊延伸,幾乎像是被斧頭劈進去了一半。她還有意識,但是很難言語,即使開口也隻吐出一兩個字。
他不能說自己會為之前沒陪在她身邊後悔,因為,要把她睡夢中的身體接引到方舟中,他這條路上每一個遭遇都不能缺少。但是在這之後,隻要還沒從諾沃契爾卡斯克走出去,他離開一步恐怕都會魂不守舍,精神恍惚。
他用手擦拭,然後用埋首她頸邊,像吸傷口裏的蛇毒一樣吞入大股淤泥,吐到地上。這些東西冰冷刺骨,就像凍土上的泥沙。
最後他拿她的小刀從自己手心切下一片片肉,把帶血的皮肉像繃帶一樣貼在上麵。他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手段有多少能派得上用場,不過總歸有些是有用的。
所謂病急亂投醫,一定就是這回事。
“我每次感覺自己快死的時候,怎麼你都在旁邊看著啊,寧永學......”曲奕空終於朝他側過臉來。她伸手想把血糊糊的肉片取下來,但他用力握住了,止住了她的動作。
“可能是因為像我這類人就是會帶來不幸吧。”寧永學吻了下她的手指,“我得每天都求你一遍不要離開我才行。”
“隻是沒想到刃的傷口會反應這麼劇烈而已。”她轉回臉去,“我以前一直在城市裏徘徊,還從沒揮過這麼多次刀,也從沒切過這麼多我想象都沒想象過的東西。不過,要是每次意識在消失邊緣徘徊的時候都有你在旁邊守著,感覺其實也不錯。雖然你總說一切都在改變,但我倒覺得,總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