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寧永學很難分清她究竟是真瘋還是裝瘋。“我是真不知道你哪來的這樣的覺悟。”
“覺悟?你說笑了,我可沒有什麼覺悟。我隻是很多生命的集合,遠比你現在看到的幾個人和一頭狼要多,我的視野當然也會比你更廣。”
“你不是就一個你自己嗎?”
“雖然我現在有了個主人格,但我過去確實是很多生命的集合。”
“你經曆過多少時代?”寧永學一直想知道她究竟活了多久。
一陣沉默,她的呼吸中似乎帶上了死亡的氣息。
“我當了許多個世紀的白色魔鬼,我的好同事,當時還是封建農奴的時代。最早死在我手裏的家夥是個荒野獵人,後來他主動引路接來了自己的妻兒,他的妻子又主動去村鎮裏找自己的親戚團聚,她的親戚又找上了給地方領主幹活的女兒,那個女仆又找上了和她有染的領主的兒子。然後,一整個鎮子的人都沒了。死亡跟著他們的人際關係傳得到處都是,於是成片成片的村落在地圖上消失,城市人口驟降,到處都是人們無緣無故失蹤的傳說,接著,我就在宗教典籍裏聞名遐邇了。”
“那為什麼,”寧永學問,“到你活動的時候宗教典籍才有了記錄?”
她笑了。“個體之間也是有差異的,也許因為我是特別危險的那種奧澤暴吧。”
“聽起來在你那邊的世界,人類處境要惡劣的多。”
“那邊走在道途上的人對滅絕其它種族不是很上心,人類的處境是惡劣得多,不過,道途上的人也就有了自己不可替代的存在必要。直到我的危害性顯現出來,才有道途上的人來找我。”
“後來你就沒倒點大黴嗎?”寧永學問。
阿捷赫哈哈一笑,把他的脖子別得更緊了,強烈的窒息感幾乎把要他的臉漲紅。她用長指甲撓過他的下巴,把他的臉往上挑。
“後來我是倒了點黴,不過我還是沒被消滅。”她彎下腰和他對視,“我經曆了整個文藝複興時期,經曆了世界結構的天翻地覆和人類技術的革新,還在炮火連天的年代旁觀了很多其它種族被消滅,我的其它同族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於是,世界又安穩了下來。”
“你這話之後肯定有轉折吧?我已經看出你講故事的小伎倆了。”
“我也看出來你很擅長嘲笑了。”
“我隻是見不得你這樣俯視我。”
阿捷赫鼓鼓掌,對他的發言表示讚許。“等外戰差不多安穩了,他們就開始內戰,在人類這個整體中劃分出若幹不同的族群,非要分個高下和優劣不可。世界大戰打了好幾輪,最後剩下來的就是一幫被技術統治了一切價值的瘋子,其它所有激烈的反對者都成了恐怖分子。”
“所以你也見識過新薩什這種理想的終結了?然後你也跟著選了一邊?”
她沒有正麵回答。可能腦域那邊根本沒有類似的時代。“我沒有選擇哪邊的必要。”她說,“你們的社會運作對我毫無價值,你們的理想也對我毫無意義。不過,既然你有變成人的想法,它就對你有點用。”
寧永學隻是搖頭。“你在腦域的實驗室裏關太久了,好不容易逃出來還一直在當給舊薩什皇帝當獵犬,好不容易又跑了卻又給關諾沃契爾卡斯克了。在你發表更多看法以前,你應該先體會體會當今的世界。有些事情不是說說而已。”
“你指什麼?”
“我這麼說吧,就算有新薩什這麼個旗幟還頑強地立在我們旁邊,但旗幟也已經沒有其它土壤了。我們的工業社會已經很發達了,以後還會變得更發達。我們過得舒舒服服,平平穩穩,享受著發達工業社會創造出的各種美好生活方式。”
“意思是享受著舒舒服服、平平穩穩的地位不平等?”她提問道。
“這也是技術進步的標誌。”寧永學把手一癱,“每個人都過的很好,而且越來越好,甚至還一點點接受了有些人可以生出來就比其他人過的更好。我們的工業社會越發達,也就越能滿足個人的需要,——工人可以和老板欣賞同一個電視節目,職員可以和雇主的女兒打扮的一樣漂亮,每個人可以都看到同樣的報紙,欣賞同樣的電影。既然世界已經變成了這樣,你在旁邊批評還有誰在乎?”
“你在乎嗎?”
“我是個依附於環境的異物,不是黑暗中唯一的火光。”寧永學說,“你問我在不在乎可真是抬舉我了,我的好同事。你該去薩什那邊問還在堅持信仰的人,不該來問我。”
“那你又怎麼看你依附的這個環境?”
“你知道我為什麼總是在追求恐怖和未知,總是在對黑暗追根問底,卻把這個發達工業社會的享受扔在一邊嗎?”寧永學反問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