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隻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沒有壓製我們,也未嚐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時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外國的達爾文、馬克思諸人,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上,天下言論又折衷於達爾文、馬克思諸人,成了變形的孔子,執行聖人的任務。我不知我國學者的思想,何以不能獨立已至於此?如果達爾文、馬克思諸人去了,學術界又會有變形的孔予出來,繼承聖人之位。像這樣下去,宇宙真理怎麼研究得出來?我們須知,中國聖人可疑,外國聖人亦可疑。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達爾文、馬克斯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磋商,不許孔子、達爾文、馬克思諸人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達爾文、馬克思諸人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以上便是那本《厚黑學》內容的大要。當時,他給我的印象很深,所以才不憚煩瑣的寫在這裏。而且這是我們兩人後來結緣的起因,特別是我們兩人後此爭論的焦點,故不得不大書而特書。在那時,我個人的遭遇很慘,正在怨天尤人,對於諸多事都看不上,帝國主義侵略弱小民族,資本家壓迫勞動者,做官的榨取老百姓,聰明人欺淩愚拙者,好人不得好報,惡人坐享安樂,……種種的事象,都使我憤恨,使我苦悶。忽然見到這揭穿人類史上大黑幕的著作,使我的憤恨苦悶,得以發泄舒暢,自然對於著者不禁生同聲相應之感。接著我又購得他的其他著作數種,拿來研究。其一,為《中國學術之趨勢》,其二,為《考試製度之商榷》,其三,為《心理與力學》。我費了數晝夜之力,把三書又統統讀完了。《中國學術之趨勢》一書,是以老子學派思想統貫百家的,他很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且時時有新材料的發現,尚為國內學者所未注意到的。例如二程的思想,不惟源出河南,而亦受當時蜀文化的影響很重,便是一例。不過這書在我看來,太主觀,太單調,不算什麼了不起的著述。《考試製之商榷》一書,則對於教育上的貢獻極大。他是因力主考試,充主考委員,幾乎被學生打死的;但他堅持他的主張,不稍改變,終於使四川的會考製,比中央所頒布的早過十年。他所主張的會考製有兩種意義:一因各校內容腐敗,學生的成績不好,非借嚴厲的考試以救其弊不可;二因現行學製,過於拘束,貧苦有誌的青年,往往不得入學,非予以徹底解放不可。所謂徹底解放,即是允許私塾學生,自修學生,與學校肄業期滿的學生,均可參加各級學程的畢業考試,而取得同樣的資格。書中的理論及辦法,都經煞費苦心,為今後教育上最值得重視的意見。《心理與力學》一書,可說是一部傑作。據著者自序中說:“我這《心理與力學》一書,開始於民國九年,今為二十七年,曆時十八載,而此書淵源於《厚黑學》,我研究《厚黑學》,始於前清末年,可以說此書之成,經過三十餘年之久。記得,唐朝賈島做了兩句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自己用筆批道:‘二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我今日發表此書,真有他這種感想。”可見他對於此書是十分自負的。全書共分十章,歸納起來,約得六部分:(一)人性論,(二)心理運動的軌跡,(三)世界進化的軌跡,(四)達爾文克魯泡特金學說的修正,(五)我國古哲學說含有力學原理,(六)經濟政治外交應采合力主義。他的唯一公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規律而行。全書各章所論,均為證成此公例而發,意在打通科學與玄學的障壁,也可以說應用此公例,一切上天下地人事物理的種種現象,都可借以說明的。有一位川大物理學教授江超西先生,為此書作序,竟許為世界學術上的第三次大發明。序中有雲: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謂地心有引力,能將泥土沙石,有形有體之物吸集之而成為地球,因創出力學三例,是為學術上第一次大發明。愛因斯坦將牛頓之說擴大之,謂有形無體之光線,亦受吸引,天空中眾星球能將直線進行之光線,吸引之成為彎曲形狀,因創出相對論,是為學術上第二次大發明。先生將愛因斯坦之說再擴大之,謂人心亦有引力,能將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集之而成為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故牛頓三例,愛因斯坦相對論,均適用於心理學,因創一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規律而行。可謂學術上第三次大發明。
我看了這三種書以後,又覺得他是對於教育、學術及哲理很下過苦心的人;尤其是《心理與力學》一書,可稱為近幾十年來國內思想界僅有之作。他既有此成就,又何必天天在報紙上大倡其厚黑之學,而且自稱是“厚黑教主”,反予惡人以厚黑的伎倆,以作弄於人間呢?就按他自己說厚黑學是心理與力學的淵源吧,但是後者的價值已比前者不知高過若幹倍,它可以說已從黑暗的地獄界,超人光明之域了,更何必依戀其骸骨而不忍放棄呢?當時,我從他幾種著作的字裏行間,已約略窺見他的為人了,他是既不厚,又不黑,甚且還是具有一副菩薩心腸的人。隻因他抱負甚大,而不得發展,他又不肯厚著臉皮,黑著心腸,在厚黑的場合中,與麵厚心黑的人勾心鬥角;於是他憤而揭穿此千古的黑幕,好比燃犀照鼎,使宇內的魑魅魍魎鬼態畢現,教人有所警惕防範的意思。可是他似乎又怕遭人忌恨,所以就索性自稱為“厚黑教主”,意謂“我就是頭號壞蛋”,以作“獻身說法”的故智,可見他在這方麵不惜自我犧牲,未免用心良苦了。大概他采取這樣的說教方式,其所得的結果必是負作用,除了自己落得一個“壞蛋頭銜”,更替一般惡人“為虎添翼”外,不會有絲毫益處的。他後此提倡考試製,期望改革學製,想必是厚黑學碰壁之後,才又拿出他的正麵主張——教育,借此來贖他的妄言之罪吧?他更進而研究中國學術,研究西洋許多哲人的學說,終於歸宿於人類的“合力主義”,來為普遍受教育的人士指出一努力的方向吧?但他所倡的厚黑學,已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先人為主了,此後縱有真理的發明,人家也必以為還是“厚黑”的老調,總不肯別具雙眼精心去追究的。況且他的幾種著作中,每每好提到他的厚黑學,好像非此不足以“開宗明義”似的,於是他充滿了真理的許多著作,厚黑學也成了眼中的微翳。似此,一麵發現真理,一麵又自行掩蔽起來,結果是徒勞無功的。所以我不能不替他惋惜,不能不為真理叫屈。本此一點動機,我便很冒昧的給這位厚黑教主寫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