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也有一種變體,就是在經文上下,自加說明的。例如:
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後來我改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問我:“世間那有這種東西?”我說:“手足的繭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塵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麵皮很薄,慢慢的磨練,就漸漸的加厚了;人的心,生來是黑的,遏著講因果的人,講理學的人,拿些道德仁義,蒙在上麵,才不會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體自然出現。
有一種天資絕高的人,他自己明白這個道理,就實力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種資質魯鈍的人,已經走入這個途徑,自己還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厚黑者眾也。”
他的《厚黑傳習錄》又包括三部分:一是求官六字真言,二是做官六字真言,三是辦事二妙法。他首先說出厚黑學傳習發揚的必要,並舉出幾種有趣的例子,然後假托一位想求官做的人來向他問業,於是他傳授了這三套法寶。所謂“求官六字真言”,是“空”、“貢”、“衝”、“捧”、“恐”、“送”六字。他說明“空”即空閑的意思,分兩種:一指事務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農不賈,書也不讀,學也不教,一心一意,專門求官;二指時間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來,今年不生效,明年又來。“貢”字是借用四川的俗語,其意義等於鑽營的“鑽”字,他下的定義是:“有孔必鑽,無孔也要入。”求官要鑽營,有孔者擴而大之;無孔者當取出鑽子新開一孔。“衝”即普通所謂“吹牛”,衝的功夫有兩種:一是口頭上,二是文字上。口頭上又分普通場所,及上峰的麵前兩種;文字上又分報章雜誌,及說帖條陳兩種。“捧”就是捧場的捧字,戲台上魏公出來,那華歆的舉動是絕好的模範人物。“恐”是恐嚇,如把捧字做到十二萬分,還不生效,這就少了恐字的功夫。凡是當軸諸公,都有軟處,隻要尋著他的要害,輕輕點他一下,他就會惶然大嚇,立刻把官兒送來。最要緊的用恐字要有分寸,如用過度了,大人們老羞成怒,作起對來,豈不與求官的宗旨大相違背嗎?“送”即是送東西,分大小兩種:大送,把銀錢鈔票一包一包的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腿及請吃館子之類。所送的人分兩種:一是操用舍之權的人,一是其人雖未操用舍之權,而能予我以助力者。他說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發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獨居深念,自言自語道:某人想做官,已經說了好多次(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種關係(這是貢字的效用);其人很有點才具(這是衝字的效用);對於我很好(這是送字的效用);但此人有點壞脾氣,如不安置,未必不搗亂(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這裏,回頭看見桌上黑壓壓的,或者白亮亮的,堆了一大堆(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無話可說,掛出牌來,某缺著某人署理。求官到此,可謂功行圓滿了。於是走馬上任,又要實行做官六字真言。
所謂“做官六字真言”,是“空”、“恭”、“繃”、“凶”、“聾”、“弄”。他說明此“空”字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詞,出文告,都是空
空洞洞的,其中奧妙,很難細說,多閱各機關的公事文件,就可恍然大悟;二是辦事上:隨便辦什麼事情,都是活搖活動,東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時辦得雷厲風行,其實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見勢不佳,就從那條路抽身走了,絕不會把自己牽掛著。“恭”就是卑躬折節脅肩諂笑之類,分直接間接兩種:直接是指對上司而言,間接是指對上司的親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等而言。“繃”是恭字的反麵,普通指對下屬及老百姓而言,分兩種:一是儀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凜不可犯,二是言談上,儼然腹有經論,盤盤大才。實在說來,恭字對飯碗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繃字對非飯碗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屬和老百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凶”是凶狠,隻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他人亡身滅家,賣兒貼婦,都不必顧忌;但有一層應當注意,‘凶字上麵,定要蒙一層道德仁義。“聾”就是耳聾,“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但是聾字中包含有瞎字的意義,文字上的詆罵;也要閉著眼睛不看。“弄”即弄錢之弄,常言道,千裏來龍,此處結穴,前麵的十一個字,都是為了這個字而設的。弄字與求官之送字是對照的,有了送,自然就有弄。
所謂辦事二妙法者,一是鋸箭法,一是補鍋法。有人中了箭,請外科醫生治療,醫生將箭幹鋸下,即索謝禮。問他為什麼不把箭頭取出呢?他說:“那是內科的事,你去尋內科好了。”現在各機關的大辦事家,多半采用這種法子。例如批呈詞:“據呈某某情,實屬不合已極,仰候令飭該縣長,查明嚴辦。”“不合已極”四字,是鋸箭幹;“該縣長”是內科;抑或“仰候轉呈上峰核辦”,那“上峰”又是內科。再如有人求我辦一件事情,我說:“這件事情我很讚成,但是,還要同某人商量。”“很讚成”三字,是鋸箭幹,“以後”就是內科。這便是所謂辦事上的鋸箭法。有人做飯的鍋漏了,請補鍋匠來補,補鍋匠乘主人不見的時候,用鐵錘把裂痕敲長了,就說這鍋破得太厲害了,非多補幾個釘子不可,討價自然更大。及至把鍋補好,主人與鍋匠,皆大喜歡而散。鄭莊公縱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義,才舉兵征討,就是用的補鍋法。曆史上這類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說:“中國變法,有許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壞了來醫。”這是變法諸公用的補鍋法;在前清的宦場中,大概是用鋸箭法;民國以來,是鋸箭、補鍋二者互用。
他把厚黑學講完了,特別告訴讀者一個秘訣道:大凡行使厚黑之時,表麵上一定要糊一層道德仁義,不能赤裸裸的表現出來。凡是我的學生,定要懂得這個法子。假如有人問你:“認得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莊嚴的麵孔說道:“這個人壞極了,他是講厚黑學的,我認他不得。”口雖如此說,而心中則恭恭敬敬的,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位”。果然這樣做,包管你幹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為舉世所欽仰。所以我每聽見有人罵我,就非常高興,說道:“吾道大行矣!”
他在末後附錄的《我對於聖人之懷疑》一篇,是他對聖人發生了懷疑,想進而尋出他的破綻來。他以為三代以上有聖人,三代以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的怪事。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把他們分析一下,隻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盡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各學派的始祖,這其中的破綻就可尋出來了。於是他便一一加以研究分析,認為其中有很大的黑幕,然後他結論道:
學術上的黑幕,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沒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沒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箝製人民的行動,聖人箝製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消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