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真實,我對本書的定位之二是細節。絕不簡單地就事論事、就人論人。那樣寫出來的人物,缺乏背景與細節的觀照,難有層次感。千年的時空阻隔已經濾掉多數信息,筆尖稍一打滑,必然還要導致更多信息的流失。類似複印和翻拍。我希望寫出時代背景、時人的精神風貌、當時生活的種種講究。吳帶當風。隻要可能,我甚至希望查出他們衣褶的樣式。在我看來,這絕非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而是曆史的質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讀者一定還會注意到,我花了大量的筆墨來考證唐代的官製。在一本文學家的傳記中作此努力,似乎跑題,但其實沒有。從古到今,中國一直是個官本位的國家。讀書人三天沒做官,便會心慌。這實在不怪文人腰板不夠硬。當政府壟斷了絕大多數乃至全部資源的時候,隻能如此。盡管這會導致全民人格以及民族文化品格總體性的退化弱化矮化。“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唐太宗的目標的確已經完美實現。所以如今公務員考錄十萬挑一,所以當時的杜牧老感覺懷才不遇。而客觀地說,官員杜牧或許不算顯赫,但也絕不落魄。因他的任職履曆毫無空缺,從未遭遇多數官員必然要麵對的“二年居官,十年待選”的尷尬,並且最終當了中書舍人。那可是宰相判官。
寫作自然離不開想象。但本書所有的合理想象都源自杜詩。詩中談及的人與事,我便換為我的口吻與文字。唯一的全然推測,便是將《寄李起居四韻》的“李起居”斷定為傳主的好友與親家李方玄。文章以意為先。這種立意造就了這本傳記如今的模樣。它不僅僅是一本詩人的傳記,從某種意義而言,也是唐代政治生活與文學活動的風物指南。
我的寫作之路可謂曲折。起初動筆是因為無聊,寫集郵和郵市評論文章打發時日;後來改寫報紙的副刊文章,讀《杜牧全傳》便是在那個時期;再後來寫小說,如今又寫了《杜牧傳》。所謂中年變法衰年變法,張弘靖書體三變流傳史冊,我未入中年已曆四變,不是三級跳,而是殺四門,但猶未為顯;不待揚鞭,自當奮蹄。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多年前偶然買下但從未細讀的超級冷門書《唐代工商業》竟能突然發揮作用,若非神意,誰能成全?人近中年回味少年時期夢境的溫度,感覺是親切而非不堪回首,不必自我否定,已是無上幸福;能用禿筆一支,點滴還原那種夢境,觸摸那種雕版印刷般的凸凹感,何止幸福,簡直奢侈。不是嗎?
有一點尤其需要說明。本次寫作,我最主要的兩本參考書是繆鉞先生的《杜牧傳·杜牧年譜》、吳在慶先生的《杜牧集係年校注》。二公均為杜牧研究專家,老一輩學人繆鉞先生功力尤其深厚,然這兩本書中都有我不敢苟同之處。這並非說明他們用功不到,更不說明他們學術素養欠缺,而是曆史實在複雜,曆史寫作格外困難。有時毫無線索,有時線索互相矛盾。學人尚且如此,何況半路出家。我工科出身,沒有整套的史學理論體係,也無全麵的曆史學術素養。雖然憑借多年的興趣和積累,大耗心力完成此書,但根基既淺,謬誤必多。懇請各位方家讀者不吝賜教,以俾隨時補正。小子不才,頓首再拜。
是為記。
2014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