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卿洵一聲低吼,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地看著屋頂,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待情緒稍為平穩,方掀開被子下床,來到窗前。
窗外仍在嘩啦啦地下著雨,走廊上的風燈在風雨中明滅不定,昏黃的燈光透過雨幕直射這來,帶給他冰冷的心一絲溫暖。
方才他又夢到焰娘被自己打得口噴鮮血萎頓倒地的情景。雖然事後知道焰娘演戲的成分居多,可是當時所產生的一股無以名之的巨大恐懼直到現在仍緊緊攫住他,令他不能釋懷。
離開小穀已有三個月,焰娘卻一直沒跟上來。
這一路上,他並沒有故意隱匿形跡,按以往的經驗,早在第三日他投店的時候,她就應該出現,可是直到他到達原沙城卿府的別業時,她依舊不見蹤影。三個月不見蹤影,這在以前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究竟出了什麼事?是她的追蹤術大不如前了,還是路上碰到了什麼阻礙,或者是那一掌……
他不敢再想下去。她不來最好,他不是一直都希望她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掉的嗎?思及此,他隻覺心中一悸,如果她真的從此消失不見蹤影——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陰影般無法控製地罩住他,令他無處可逃。或許是兩人相處得太久了,已養成了習慣,習慣她時時跟著追著纏著自己,因此當她不再這麼做的時候,他竟會覺得渾身不自在,等再久些就好了,習慣是可以改變的。
她、她不是喜歡自己的嗎?雖然盡力說服自己,卿洵還是控製不住想起焰娘執著深情的眼神。她難道放棄了?憶起那一滴淚,那放棄一切的表情,他隻覺胸口憋得慌,不得不大大地吸了口氣以緩解那種令人窒息的感覺。會不會,她真的、真的——
“我想你喜歡的女人是這樣的,所以……你可要記住我現在的樣子啊,別忘了。我以後是再不會做這種打扮的……”
“啊——”他一拳打在窗欄上,淺色的眸子在黑夜中射出不知是忿恨,還是惱怒,或者是受傷的懾人光芒。原來她早已決定離開自己,她原來、原來一直在戲弄著自己,所以連道別也不必,她從來就不是真心的。自己真是糊塗,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哪裏來的真心,自己不睡覺想她做什麼。
壓住心底受傷的感覺,他轉身走回床躺下,卻睡意全無。說了不想她,但她的音容笑貌,嬌嗔癡語卻不受控製地冒上心頭。他警告自己,他的心中隻有淨兒一人,於是想借想念楊芷淨來消除她的影像。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她的影子就像她的人一樣霸道難纏,絲毫也不放鬆對他心靈的鉗製。最終,卿洵宣告放棄,任由自己的思緒被她完全占據,無眠至天明。
一早,卿洵即動身再次前往葉奴兒所居之小穀。他不知道自己去那裏要做什麼,但是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否則以後都會心神不定。
一路行去,並不見焰娘蹤跡,看來這次她是決心徹徹底底地消失在自己生命中了。
卿洵並不理會心中莫名其妙的感覺,專心趕路。
七日後,抵達小鎮。
鎮上人見他去而複返,均懼怕地遠遠避了開去。小店換了個老人看守,見他到來,殷情地奉上一碗茶,道:“卿相公,葉姑娘前次來鎮上,囑老漢如果見著你,便帶個口信給你。”
葉姑娘?那個女人。卿洵心中微動,詢問地看向老人,卻沒說話。
“葉姑娘說她有事要出去一段日子,卿公子要找她可能不大容易,但她絕對不是去尋傅昕臣,請卿公子不要去找傅昕臣的麻煩。如果她知道傅昕臣有什麼好歹,她一定不會同你善罷甘休的。”
老人笑嗬嗬地講完威脅的話,轉身老態龍鍾地走開去做自己的活,一點也不在乎這些話的實質意義,隻是覺得一向少言嬌弱的葉姑娘竟然會說出這麼一翻話來,實在有趣。也不想想她嬌怯怯的一個美姑娘連鎮上的男人都應付不了,怎麼能同眼前這個長得凶惡的卿公子算賬,嗬,走得好,走得好啊!
卿洵不屑地輕撇了嘴角,壓下想向老人打聽焰娘的衝動,起身離去。施展輕功,隻花了半天功夫,便來到小穀。
時值晌午,太陽照在穀內,野花遍地,鳥聲啾啾,卻無人聲。小木屋孤零零地臥在山腳下,門窗緊閉,仿似主人外出未歸。
推開門,屋內清清冷冷,的確無人。略一猶豫,他走向那道位於木梯下的木門,伸手推開,裏麵是一間臥室。很簡陋,一床兩椅及一個儲物的大櫃,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他一震,目光落在床上。床上的被褥折得整整齊齊,被上放著一疊洗幹淨的衣服。他大步走上去,一把抓起最上麵的那一件火紅色的紗衣,一抹豔紅飄落地上,伏身拾起,卻是一條絲巾:她的衣服……
他的手控製不住微微顫抖,目光落在下麵幾件一模一樣的紅色紗衣上,最下麵露出的白色刺痛了他的眼,他深吸一口氣,似乎費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能將那素白色的衣裙從上麵壓著的重重輕紗下抽出來。這是她那日穿在身上的衣服。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衣服全在這兒?
“不……”卿洵啞聲低喃,隻覺一陣昏眩襲來,跌坐在床沿上,目光怔怔地看著手上火紅與雪白相襯顯得十分豔麗的衣服,腦中一片空白。
良久,他方才略略回過神來,驀然一躍而起,飛快地搜查了其他幾個房間,卻一無所獲,而後又往屋外搜尋。就在木屋的側麵,他發現了兩座墳墓。令他緩緩舒了口氣的是兩座墳雖未立碑,但其上新老雜草叢生,顯然已有時日,不是新墳。後又尋遍屋後竹林及穀內各處,依舊一無所獲,繃緊的神經方稍稍鬆弛。
天色已晚,他決定暫居穀中,等待主人歸來。至於為何要這樣做,他卻想也不去想。有時候不想,就可以不用承認自己不願承認的事實。
等了一個月,卿洵才離開小穀。
一切都沒變,孤煞沒有變,依舊無情無欲、無喜無怒,人人聞之色變;江湖也沒變,還是你爭我奪,爾虞我詐。惟一不同的就是孤煞身邊缺了個紅顏,江湖上少了個焰娘,那麼的微不足道,以至無人發覺。
焰娘坐在躺椅裏,身上蓋著毯子,目光落在窗外斜飛的細雨中。院子裏的花木都冒出了嫩綠的新芽,在不知不覺中又到了二月。
一年來,奴兒為了救她,帶著她這個廢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受盡苦楚。如非不忍心丟下奴兒孤苦伶仃一個人,她倒寧可死了的好,省得窩囊到連吃喝拉撒都要人扶持。
這裏是江湖中神秘莫測的龍源,她和奴兒進來得有些莫名其妙。幾日來,除了衣食有人照管外;並沒人告訴她們被請進來的原由。若說這是傅昕臣的主意,那為何他一直不露麵,對於奴兒他是否依舊難以抉擇?
一絲疲倦湧上,焰娘打了個嗬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自受傷後她便是這樣,想事情不能太久,否則便極易疲乏。這倒為她省去了不少痛苦,除了行動不變,她比以前快樂百倍,時時教教奴兒讀書認字,既單純又不傷腦筋,也不傷心。
再次醒過來,已是傍晚時分,隻見奴兒一人悶悶地坐在椅內,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會兒蹙眉歎息,一會兒又笑意盈盈,與近來的沉寂優雅大不相同。今日中午她被請了去見一個人,是傅昕臣嗎?否則怎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
“奴兒!”焰娘輕喚,因受傷,她連大聲點說話也不成了。
葉奴兒恍若未聞,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內。
輕輕歎了口氣,焰娘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一陣猛咳。
葉奴兒驚了一跳,回過神來,緊張地跳到焰娘跟前,一邊為她撫背順氣,一邊焦急地問:“你怎麼了,有沒有事?”
焰娘緩緩平複下來,感覺到胸口微痛,知道自己過於用力了,卻毫不在乎地微微一笑,道:“你想得出神,我不這樣,怎能喚醒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見她沒事,葉奴兒坐回椅內,臉上愁緒微現,卻又難掩雀躍的嬌憨。咬了咬下唇,她盡力使語氣平靜地道:“我、我要和傅昕臣成親了。原來、原來他也在這兒。”她並不知傅昕臣是這裏的主人,隻道那個似有難言之隱,對自己又極好的葉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