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高興,可宿塵音著實沒有感覺到他有多高興,反而是捉弄的意味更多。作為神,他能感應萬物情感,也能輕而易舉地辨別他人的謊言。
但他又一次地想起了徒弟的話:一個好師尊,不該隨意拆穿弟子的謊言。即使他知道,他在謊。
更何況,這些時日,他也發覺了,他的這個徒弟,其實難養得很。吃的要最甜的,穿的布料要最好的,睡著的床太硬不行,太軟也不行,唯一沒有被他挑剔的,是這艘落星船,但也表示,船身上的星星還不夠亮。
這些要求,若是不滿足,徒弟也不會多什麼,但臉色卻會肉眼可見地變得黯淡,好似受了極大委屈。
除此之外,他還格外脆弱。宿塵音從未見過,有一個生靈,可以脆弱成這樣,比他殿中的月心蓮更要嬌氣許多。一不心,一個沒看住,就不知道又碰到了哪裏,傷到了哪裏,身上起了紅印。
漸漸的,他甚至覺得,他真的因為貪玩,而被那些傷不了人的星星割傷,似乎也不一定是假的。
最後,徒弟還十分粘人,搬來同住不夠,他處理事務之時,他也一定要在旁邊坐著,要麼捧著臉看,眼神讓人忽視不能。要麼充滿好奇地問東問西,屢屢打斷他的思緒。
而偏偏,他又知道,他這麼幹擾他,不是因為真的好奇,而像是單純隻是為了不讓他好好處理事務。
他每次想他,話頭剛起,他就會放下托著麵頰的手,正襟危坐,一副無比乖巧的模樣,連眼睛都更亮了。他忽然這麼乖,宿塵音原本要的話就通通不出來,最後隻餘一聲歎息。
幾日前,宿塵音還是個不染半分凡俗的、高高在上的神明。自從收了這個徒弟,他被迫知曉了這種種凡塵之事,日日熟悉,的話比他近千年來加起來都更多。
他也有一個大徒弟,卻是由月神殿各位長老負責教誨,他並不熟悉,可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
他想,徒弟來自凡間,或許人間的師徒確實如此。
搬過來前,陵瀾還特意帶宿塵音去看了他特意布置得空蕩蕩涼絲絲的房間,那三日,他是怎樣從充滿希望到失落。那三日,又是如何地讓他度日如年,不知所措到每在被窩裏哭著咬被角。
他得聲情並茂還帶細節,特別入戲的時候,連宿塵音也感覺不到他在謊。他隻覺得自己確實不稱職,卻並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師尊,於是自此對陵瀾百依百順。
聽徒弟又要教他“喜怒哀樂”,他也點點頭。隻覺得也許,徒弟是又無聊了。他一無聊,就總要找些千奇百怪的事情,卻大多是為了讓他與他話罷了。
宿塵音神情淡淡,淺灰色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卻始終不戳穿,好像無論他要做什麼,他都會由著他,總是包容而溫柔。
對陵瀾來,這好比一拳打到棉花上。他聽他配合地問,“什麼是怒?”
實在難得,沒感情的雪人居然會主動問問題了,雖然聽得出是生疏得很,顯然他是第一次問這樣的話,問這個問題,也不是因為他多好奇,而隻是順著他。
但陵瀾卻不領情,幽幽瞪他一眼,覺得很不是滋味,“現在就是了。”
宿塵音微微皺眉,凝視他的神情,隻見徒弟微鼓著麵頰,琥珀色的眼中有些懊惱與羞憤,雪白的麵頰染上淡淡的嫣紅。他莫名的,想到了月神殿外雨後的邊,日落時未散的晚霞。
他眉眼舒展,點了點頭。
陵瀾在生悶氣,他的師尊卻還點了點頭,他甚至好像還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點點淡淡的愉悅。他生氣,他卻滿意?而他還有了興致似的,問他,“什麼是哀?”
陵瀾憋著一口氣看他,腦袋轉了轉,突然眼淚就掉下來。
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像雲上扯落的玉簾,海底鮫人眼中滾落的珍珠,傷心得讓人心碎。即使明知是半真半假,卻也一樣能讓所有見到的人忍不住心疼。
宿塵音愣了一下,他的手放在桌上,正放下手中茶盞。陵瀾靠著他坐著,有一滴眼淚正好落在他空出的手心,帶著灼熱的溫度,好像能穿透掌心,一直燙到冰封許久的某個角落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