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晉之一統,漢族勢力已成外強中幹之勢,永嘉建寧之亂,中原舊壤,淪於朔胡,舊族黎民,僅有孑遺,故西晉之亡,非關一姓之盛衰,實中原之亡也。重言之,周秦漢魏所傳之中國,至於建興而亡也。
所幸者,江東有孫氏,而後締造經營,別立國家,雖風俗民情,稍與中原異貫,要皆“中國之舊衣冠禮樂之所就,永嘉之後,江東貴焉”。為其纂承統緒,使中國民族與文化不隨中原以俱淪也。江東之於中原,雖非大宗,要為人祧之別子。
迄於陳亡,而中國盡失矣。王通作《元經》,書陳亡,而具晉宋齊梁陳五國,著其義曰:“衣冠文物之舊,……君子與其國焉,曰,猶我中國之遺民也。”(《元經》卷九)故長城公喪其國家,不僅陳氏之亡,亦是江東衣冠道盡(改用陳叔寶語),江東衣冠道盡,是中國之亡,周秦漢魏所傳之中國,至於建興而喪其世守之城,至於禎明而亡其枝出之邦。禎明之在中國,當升降轉移之樞紐,尤重於建興,談史者所不可忽也。
繼陳者隋,隋外國也。繼隋者唐,唐亦外國也。何以言之?君主者,往昔國家之代表也。隋唐皇室之母係,皆出自魏虜,其不純為漢族甚明。唐之先公,曾姓大野,其原姓李氏,而賜姓大野歟?抑原姓大野,而冒認李姓歟?後人讀史,不能無疑也。此猶可曰,一姓之事,無關中國也。
則請舉其大者言之。隋唐之人,先北朝而後南朝,正魏周而偽齊陳,直認索虜為父,不複知南朝之為中國,此猶可曰,史家之詞,無關事實也。則請舉其更大者言之。隋唐將相,鮮卑姓至多,自負出於中國甲族之上;而皇室與當世之人,待之亦崇高於華人,此猶可曰,貴族有然,非可一概論也。
則請舉其民俗言之。琵琶卑語,胡食胡服(見《顏氏家訓》,《中華古今注》等書),流行士庶間,見於載記,可考者甚繁。於此可知,隋唐所謂中華,上承拓拔宇文之遺,與周漢魏晉不為一貫。不僅其是室異也。風俗政教,固大殊矣。為史學者,不於陳亡之曰,分期判世,而強合漢唐以一之,豈知漢唐兩代民族頗殊,精神頓異,漢與周秦甚近,而與唐世甚遠。唐與宋世甚近,而與南朝甚遠。此非以年代言也。
以曆朝所以立國,所以成俗之精神,察之然後知其不可強合。今吾斷言曰,自陳以上為“第一中國”,純粹漢族之中國也。自隋至宋亡為“第二中國”,漢族為胡人所挾,變其精神,別成統係,不蒙前代者也。
二宜知唐宋兩代有漢胡消長之跡南宋之亡又為中國曆史一大關鍵
自隋迄宋,為“第二中國”,既如上所述矣。此八百年中,雖為一線相承,而風俗未嚐無變。自隋至於唐季,(五代之名,甚不可通,中原與十國,地醜德齊,未便尊此抑彼。其時猶是唐之叔世,與其稱為五季,不如稱為唐季,可包南北一切列國,說詳拙著劄記)胡運方盛,當時風俗政教,漢胡相雜,雖年世愈後,胡氣愈少,要之胡氣未能盡滅。讀唐世文家所載,說部所傳,當知愚言之不妄也。
至於周宋,胡氣漸消,以至於無有。宋三百年間,盡是漢風。此其所以異於前代者也。就統緒相承以為言,則唐宋為一貫,就風氣異同以立論,則唐宋有殊別,然唐宋之間,既有相接不能相隔之勢,斯惟有取而合之,說明之曰“第二中國”,上與周漢魏晉江右之中國,對待分別可也。此“第二中國”者,至於靖康而喪其中原,猶晉之永嘉,至於祥興而喪其江表,猶陳之禎明。
祥興之亡,第二中國隨之俱亡,自此以後全為胡虜之運,雖其間明代光複故物,而為運終不長矣。祥興於中國曆史之位置,尤重於禎明。誠漢族升降一大關鍵也。
三宜據中國種族之變遷升降為分期之標準
如上所雲,“第一中國”、“第二中國”者,皆依漢族之變化升降以立論者也。陳亡隋代,為漢族變化之樞紐。宋亡元代,為漢族升降之樞紐。
今為曆史分期,宜取一事以為標準,而為此標準者,似以漢族之變化升降為最便。研究一國曆史,不得不先辨其種族,誠以曆史一物,不過種族與土地相乘之積,種族有其種族性,或曰種族色者(Racialcolour),具有主宰一切之能力,種族一經變化,曆史必頓然改觀。
今取漢族之變化升降以為分期之標準,既合名學“分本必一之說”,又似得中國曆史上變化之扼要,較之桑原氏忽以漢族盛衰為言,忽以歐人東漸為說者,頗覺簡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