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節顯然像是甲部、丙部之過渡。至於第三部,從“哀公問政”起到篇末,還有頭上“天命之謂性”到“萬物育焉”一個大帽子,共為丙部,純粹是漢儒的東西。這部中所謂中庸,已經全不是甲部中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謹”,而是“中和”了。中庸本是一家之小言,而這一部中乃是一個會合一切,而謂其不衝突——太和——之哲學。
蓋原始所謂中者,乃取其中之一點而不從其兩端;此處所謂中者,以其中括合其兩端,所以仲尼便祖述堯舜(法先王),憲章文武(法後王),上律天時(羲和),下襲水土(禹)。這比孟子稱孔子之集大成更進一步了。孟子所謂“金聲玉振”尚是一個論德性的話,此處乃是想孔子去包羅一切人物:孟荀之所以不同,儒墨之所以有異,都把他一爐而熔之。“九經”之九事,在本來是矛盾的,如親親尊賢是也;今乃並行而不相悖。這豈是晚周子家所敢去想的。這個“累層地”,你以為對不對?
然而《中庸》丙部也不能太後,因為雖提禎祥,尚未入緯。
西漢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西漢人的文章也截然與晚周人的文章不同。我想下列幾個標準可以助我們決定誰是誰。
(一)就事說話的是晚周的,做起文章來的是西漢的。
(二)研究問題的是晚周的,談主義的是西漢的。
(三)思想也成一貫,然不為係統的鋪排的是晚周,為係統的鋪排的是西漢。
(四)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書,讀了不能夠想出他時代的背景來的,就是說,發的議論對於時代獨立的,是西漢。而反過來的一麵,就是說,能想出他的時代的背景來的卻不一定是晚周。因為漢朝也有就事論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卻沒有憑空成思之為方術者。
《呂覽》是中國第一部一家著述,以前隻是些語錄。話說得無論如何頭腦不清,終不能成八股。以事為學,不能抽象。漢儒的八股,必是以學為學,不窺園亭,遑論社會。
《禮運》《禮運》一篇,看來顯係三段。“是謂疵國,故政者之所以藏身也”(應於此斷,不當從鄭)以前(但其中由“言偃複問曰”到“禮之大成”一節須除去)是一段,是淡淡魯生的文章。“夫政必本於天……”以下是一段,是炎炎漢儒的議論,是一個漢儒的係統玄學。這兩段截然不同。
至於由“言偃複問曰”到“禮之大成”一段,又和上兩者各不同,文詞略同下部而思想則不如彼之侈。“是為小康”,應直接“舍魯何適矣”。現在我們把禮運前半自為獨立之一篇,並合其中加入之一大節去看,魯國之鄉曲意味,尚且很大。
是論兵革之起,臣宰之僭,上規湯武,下薄三家的仍類於孔子正名,其說先王仍是空空洞洞,不到易傳實指其名的地步。又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而不談堯舜,偏偏所謂“大道之行也”雲雲即是後人所指売舜的故事。
売舜禹都是儒者之理想之Ination,自然先有這理想,然後再Inated到誰和誰身上去。此地很說了些這個理想,不曾說是誰來,像是這篇之時之堯舜尚是有其義而無其詞,或者當時堯舜俱品之傳說未定,尚是流質呢。所談禹的故事,反是爭國之首,尤其奇怪。
既不同雅頌,又不如後說,或者在那個禹觀念進化表上,這個禮運中的禹是個方域的差異。我們不能不承認傳說之方域的差異,猶之乎在言語學上不能不承認方言。又他的政治觀念如“老有所終”以下一大段,已是孟子的意思,隻不如《孟子》詳。又這篇中所謂禮,實在有時等於《論語》上所謂名。又“升屋而號”恰是墨子引以攻儒家的。
又“玄酒在室”至“禮之大成也”一段,不亦樂乎的一個魯國的Petitbeois之Kultur。至於“嗚呼展哉”以下,便是正名論。春秋戰國間大夫紛紛篡諸侯,家臣紛紛篡大夫,這篇文章如此注意及此,或者去這時候尚未甚遠。這篇文章雖然不像很舊,但看來總在《易係》之前。
《易係》總是一個很遲的東西,恐怕隻是稍先於太史公。背不出,不及細想。
二子與六經
玄同先生這個精而了然的短文,自己去了許多雲霧。我自己的感覺如下:
《易》《論語》:“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中庸》:“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禮運》:“吾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吾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義,夏時之等,吾以是觀之。”附《易》於宋,由這看來,顯係後起之說。
而且現在的《易》是所謂《周易》,乾上坤下,是與所謂《歸藏》不同。假如《周易》是孔子所訂,則傳說之出自孔門,決不會如此之遲,亦不會如此之矛盾紛亂。且商瞿不見於《論語》,《論語》上孔子之思想絕對和《易係》不同。
《詩》以《墨子》證詩三百篇,則知詩三百至少是當年魯國的公有教育品,或者更普及(墨子,魯人)。看《左傳》、《論語》所引《詩》大同小異,想見其始終未曾有定本。孔子於刪詩何有焉。
《書》也是如此。但現在的《今文尚書》,可真和孔子和墨子的書不同了。現在的今文麵目,與其謂是孔子所刪,毋寧謂是伏生所刪。終於《秦誓》,顯出秦博士的馬腳來。其中真是有太多假的,除虞夏書一望而知其假外,周書中恐亦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