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說(《春秋》與《詩》)(2 / 2)

現在我隻寫下這些點。其實如是自己作起功來,所有之假設必然時時改變。今文、古文之爭,給我們很多的道路和提醒。但自莊孔劉宋到崔適,都不是些極客觀的人物,我們必須把他所提醒的道路加上我們自己提醒的道路。

現在看《詩》,恐怕要但看白文。訓詁可參考而本事切不可問,大約本事靠得住的如碩人之說莊薑是百分難得的;而極不通者一望皆是。如君子偕老為刺衛宣薑,真正豈有此理!此明明是稱讚人而惜其運命不濟,故曰“子之不淑”,猶雲“子之不幸”。但論白文,反很容易明白。

《詩》的作年,恐怕要分開一篇一篇的考定,因為現在的“定本”,樣子不知道經過多少次的改變,而字句之中經流傳而成改變,及以今字改古字,更不知有多少了。

《頌》的作年,古文家的家論固已不必再討論。玄同先生的議論,恐怕也還有點奉今文家法罷?果如魏默深的說法,則宋以泓之敗績為武成,說“深人其阻,裒荊之旅”,即令自己不靦厚臉皮,又如何傳得到後人。

且殷武之武,如為抽象詞,則哀公亦可當之,正不能定。如為具體詞,自號武王是湯號。且以文章而論,《商頌》的地位顯然介於鄒魯之間,《周頌》自是這文體的初步,《魯頌》已大豐盈了。

假如作《商頌》之人反在作《魯頌》者之後,必然這個人先有摹古的心習,如宇文時代製誥仿《大誥》,石鼓仿《小雅》,然後便也。但即令宋人好古,也未必有這樣心習。

那麼,《商頌》果真是哀公的東西,則《魯頌》非僖公時物了。玄同先生信中所引王靜安先生的話,“時代較近易於摹擬”,這話頗有意思,並不必如玄同先生以為臆測。或者摹擬兩個字用得不妙。然由《周頌》到《商頌》,由《商頌》到《魯頌》,文體上詞言上是很順敘,反轉則甚費解。

《七月》一篇必是一遺傳的農歌;以傳來傳去之故,而成文句上極大之Corruption,故今已不順理成章。這類詩最不易定年代,且究是《豳風》否也未可知。因為此類農歌,總是由此地傳彼地。《鴟鴞》想也是一個農歌;為鳥說話,在中國詩歌中有獨無偶。《東山》想係徂東征戍者之詞,其為隨周公東征否則未可知。但《豳風》的東西大約都是周的物事,因為就是《七月》裏也有好些句與《二南》、《小雅》同。《大雅》、《小雅》,十年前疑為是大京調小京調。風雅本是相對名詞,今人意雲雅而曰風雅,實不詞(杜詩“別裁偽體親風雅”),今不及詳論矣。

《破斧》恐是東征罷敝國人自解之言。如是後人追敘,恐無如此之實地風光。《破斧》如出後人,甚無所謂。下列諸疑擬釋之如下:

如雲是周公時物,何以周誥如彼難解,此則如此易解?答:詰是官話,這官話是限於小範圍的,在後來的語言上影響可以很小。詩是民間通俗的話,很可以為後來通用語言之所自出。如蒙古白話上諭那末不能懂,而元曲卻不然,亦複一例。且官書寫成之後,便是定本,不由口傳。詩是由口中相傳的,其陳古的文句隨時可以改換,故顯得流暢。但雖使字句有改換,其來源卻不以這字句的改換而改換。

周公東征時稱王,何以……(未完)

抄到此地,人極倦,而船不久停,故隻有付郵。尾十多張,待於上海發。

抄的既潦草,且我以多年不讀中國書後,所發議論必不妥者多,妥者少。希望不必太以善意相看。

弟斯年

頡剛案,傅孟真先生此書,從一九二四年一月寫起,寫到一九二六年十月卅日船到香港為止,還沒有完。他歸國後,我屢次催他把未完之稿寫給我;無奈他不忙便懶,不懶便忙,到今一年餘還不曾給我一個字。現在周刊需稿,即以此書付印。未完之稿,隻得過後再催了。書中看不清的草書字甚多,恐有誤抄,亦俟他日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