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謂楊墨之言盈天下,墨為有組織之宗教,楊乃一個人的思想家,此言應雲,如楊朱一流人者盈天下,而墨翟之徒亦盈天下。蓋天下之自私自利者極多,而為人者少,故楊朱不必作宣傳,而天下滔滔皆楊朱;墨宗則非宣傳不可。
所以墨子之為顯學,曆稱於孟、莊、荀、衛、呂、劉、司馬父子,《七略》、《漢誌》,而楊朱則隻孟子攻之,《天下篇》所不記,《非十二子》所不及,《五蠢》顯學所不括,《呂覽》、《淮南》所不稱,六家、九流所不列。這正因為“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之它囂魏牟固楊朱也。莊子之人生觀,亦楊朱也。所以儒墨俱為傳統之學,而楊朱雖號為言盈天下,其人猶在若有若無之間。至於其他儒墨以外各家,大別可分為四類。
一、獨行之士此固人自為說,不成有組織的社會者,如陳仲、史鰌等。
二、個體的思想家此如太史儋之著五千言,並非有組織的學派。(但黃老之學至漢初年變為有組織之學派)
三、各地治“治術”一種科學者此如出於齊之管仲晏子書,出於三晉之李悝書,出於秦之商子書,出於韓之申子書及自己著書之韓公子非。這都是當年談論政治的“科學”。
四、諸侯朝廷之“清客”論所謂一切辯士,有些辯了並不要實行的,有些所辯並與行事毫不相幹的(如“白馬非馬”),有些全是文士。這都是供諸侯王之精神上之娛樂者。梁孝王朝武帝朝猶保存這個戰國風氣。
四、論春秋戰國之際為什麼諸家並興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要問諸子並興是不是起於春秋戰國之際?近代經學家對於中國古代文化的觀念大別有兩類:一類以為孔子有絕大的創作力,以前樸陋得很。江永、孔廣森和好些今文學家都頗這樣講;而極端例是康有為,幾乎以為孔子以前的東西都是孔子想像的話,諸子之說,皆創於晚周。
一類以為至少西周的文化已經極高,孔子不過述而不作,周公原是大聖,諸子之說皆有很長的淵源。戴震等乾嘉間大師每如此想,而在後來代表這一說之極端者為章炳麟。假如我們不是在那裏爭今古文的門戶,理當感覺到事情不能如此簡單。九流出於王官,晚周文明隻等於周公製作之散失之一說,雖絕對不可通,然若西周春秋時代文化不高,孔老戰國諸子更無從憑借以生其思想。
我們現在關於西周的事知道的太不多了,直接的材料隻有若幹金文,間接的材料隻有《詩》、《書》兩部和些不相幹的零碎,所以若想斷定西周時的文化有幾多高,在物質的方麵還可盼望後來的考古學有大成功,在社會人文方麵恐怕竟要絕望於天地之間了。
但西周晚年以及春秋全世,若不是有很高的人文,很細的社會組織,很奢侈的朝廷,很繁豐的訓典,則直接春秋時代而生之諸子學說,如《論語》中之“人情”,《老子》中之“世故”,墨子之向衰敗的文化奮抗,莊子之把人間世看做無可奈何,皆都若無所附麗。
在春秋戰國間書中,無論是述說朝士典言的《國語》(《左傳》在內),或是記載個人思想的《論語》,或是把深刻的觀察合著沉鬱的感情的《老子》五千言,都隻能生在一個長久發達的文化之後,周密繁豐的人文之中。且以希臘為喻,希臘固是一個新民族,在他的盛時一切思想家並起,仿佛像是前無古人者。
然近代東方學發達之後,希臘人文承受於東方及埃及之事件愈現愈多,其非無因而光大,在現在已全無可疑。東周時中國之四鄰無可向之借文化者,則其先必有長期的背景,以醞釀這個東周的人文,更不能否認。隻是我們現在所見的材料,不夠供給我們知道這個背景的詳細的就是了。然而以不知為不有,是談史學者極大的罪惡。
《論語》有“述而不作”的話,《莊子》稱述各家皆冠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這些話雖不可固信,然西周春秋總有
些能為善言嘉訓,如史佚、周任,曆為後人所稱道者。
既把前一題疏答了,我們試猜春秋戰國間何以諸子並起之原因。既已書缺簡脫,則一切想像,無非求其為合理之設定而已。
一、春秋戰國間書寫的工具大有進步。在春秋時,隻政府有力作文書者,到戰國初年,民間學者也可著書了。西周至東周初年文籍現在可見者,皆是官書。
《周書》、《雅》、《頌》不必說,即如《國風》及《小雅》若幹篇,性質全是民間者,其著於簡篇當在春秋之世。《國語》乃由各國材料拚合而成於魏文侯朝,仍是官家培植之著作,私人無此力量。《論語》雖全是私家記錄,但所記不過一事之細,一論之目,稍經展轉,即不可明了。
禮之寧儉,喪寧戚,或至以為非君子之言,必當時著書還甚受物質的限製,否則著書不應簡括到專生誤會的地步。然而一到戰國中期,一切豐長的文辭都出來了,孟子的長篇大論,鄔衍的終始五德,莊子的危言日出,惠施的方術五車,若不是當時學者的富力變大,即是當時的書具變廉,或者兼之。這一層是戰國子家記言著書之必要的物質憑借。
二、封建時代的統一固然不能統一得像郡縣時代的統一,然若王朝能成文化的中心,禮俗不失其支配的勢力,總能有一個正統的支配力,總不至於異說紛紜。周之本土既喪於戎,周之南國又亡於楚,一人春秋,周室隻是亡國。所謂“尊天子”者,隻是諸侯並爭不得其解決之遁詞,外族交逼不得不團結之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