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末顯學儒墨也(見《韓非子》),故秦始皇好神仙方士,乃東遊,竟至鄒嶧山,聚諸生而議之。其後怒求神仙者之不成功,大坑術士,而扶蘇諫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坑術士竟成坑儒,則當時術士自附於顯學之儒可知。
儒者在戰國時,曾西流三晉,南行楚吳;人漢而微,僅齊魯之故壘不失。文景時顯學為黃老,於是神仙方士又附黃老,而修道養性長壽成丹各說皆與老子文成姻緣,淮南一書,示當時此種流勢者不少。故神仙方士之人於道,時代為之,與本旨之自然演化無涉也。
武帝正儒者之統,行陰陽之教,老學遂微。漢初數十年之顯學,雖式微於上,民間稱號終不可息。且權柄刑名之論,深於世故者好取之,馭下者最便之,故宣帝猶賢黃老刑名,而薄儒術。後世治國者縱慣以儒術為號,實每每陰用黃老申韓焉。又百家廢後,自在民間離合。陰陽五行既已鎊礴當世,道與各家不免借之為體。
試觀《七略》、《漢誌》論次諸子,無家不成雜家,非命之墨猶須順四時而行(陰陽家說),其他可知矣。在此種民間混合中,老子之號自居一位,至於漢末而有黃巾道士,斯誠與漢初老學全不相涉也。
東漢以來,儒術凝結,端異者又清澈之思,王充仲長統論言於前,王弼鍾會注書於後,於是老氏之論複興。然魏晉之老乃莊老,與漢初黃老絕不同。治國者黃老之事,玄談者莊老之事。
老莊之別,《天下篇》自言之:老乃世事洞明,而以深刻之方術馭之者;莊乃人情練達,終於感其無何奈何,遂“糊裏糊塗以不了了之”者。魏晉間人,大若看破世間紅塵,與時俯仰,通其狂惑(如阮嗣宗),故亦卮言曼行,“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此皆莊書所稱。若老子則有積極要求,潛藏雖有之,卻並非“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者。
幹令升《晉紀總論》雲:“學者以莊老為宗而絀六經”,不言老莊。太史公以莊釋老,遂取莊書中不甚要各篇,當時儒道相絀之詞,特標舉之。甚不知莊生自有其旨。
魏晉人又以老釋莊,而五千言文用世之意,於以微焉。例如何平叔者,安知陳張蕭曹之術乎?乃亦侈為清談,超機神而自比於猶龍,誌存吳蜀,忘卻肘腋之患,適得子房之反,運籌千裏之外,決敗帷幄之中矣。此種清談決非《老子》之效用也。
老學之流變既如上述,若晉人葛洪神仙之說,魏人寇謙之符錄之術,皆黃巾道士之支與裔,與老子絕無涉者。老萊子一人,《孔子弟子列傳》既引之,大約漢世乃及戰國所稱孔子問禮之事每以老萊子當之;以老聃當之者,其別說也。孔子事跡後人附會極多,今惟折衷於《論語》,差為近情。
《論語》未談孔子問禮事,然記孔子適南時所受一切揶揄之言,如長沮、桀溺、荷篠丈人、接輿等等,而鳳兮之歎流傳尤多。孔子至楚乃後來傳說,無可考證,若厄陳蔡則係史實。
苦為陳邑,孔子卒時陳亡於楚,則老萊子固可為孔子適陳蔡時所遇之隱君子,苦邑人亦可因陳亡而為楚人厲,之與萊,在聲音上同紐,或亦方言之異也。
老萊子責孔子以“去汝躬矜與汝容知”之說,容有論事,則老萊亦楚狂一流之人;不然,亦當是憑借此類故事而生之傳說,初無涉乎問禮。及老聃(或史儋)之學浸浸與顯學之儒角逐,孔老時代相差不甚遠,從老氏以絀儒學者,乃依舊聞而造新說,遂有問禮之論,此固是後人作化胡經之故智。六朝人可將老聃釋迦合,戰國末漢初人獨不可將仲尼老聃合乎?《論語》、《孟子》、《荀子》及《曲禮》、《檀弓》諸篇,戰國儒家史今存之材料也,其中固無一言及此,惟《曾子問》三言之。
今觀《曾子檀弓問》所記,皆禮之曲節,陰陽避忌之言,傅會掌故之語,誠不足當問禮之大事。明堂《戴記》中,除《曲禮》數篇尚存若幹戰國材料外,幾乎皆是漢博士著作或編輯,前人固已言其端矣。(太史公、班孟堅、盧植明指王製為漢文時博士作。甚顯之《中庸》,亦載“今天下車同軌”及“載華嶽而不重”之言。)
附記:韓文公已開始不信問禮事,《原道》雲:“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嚐師之雲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然《史記》一書雜老學,非專為儒者。
儋、聃為一人,儋、聃亦為一語之方言變異。王船山曰:“老聃亦曰太史儋。儋、聃音蓋相近。”畢沅曰:“古贍、儋字通。《說文解字》有聃,雲:‘耳曼也又有膽字,雲:‘垂耳也,南方贍耳之國’。《大荒北經》、《呂覽》瞻耳字並作儋。又《呂覽》老聃字,《淮南王書》瞻耳字,皆作耽。《說文解字》有耽字,雲:‘耳大垂也。’蓋三字聲義相同,故並借用之。”此確論也。儋、聃即為一字之兩書。孔子又安得於卒後百餘年從在秦獻公十一年人關之太史儋問禮乎?總而言之,果著五千文者有人可指當為史儋,果孔子適南又受揶揄,當為老萊子也。
上說或嫌頭緒不甚清晰,茲更約述之。
一、《老子》五千言之作者為太史儋,儋即為老聃,後於孔子。此合汪、畢說。
二、儋、聃雖一人,而老萊則另一人,萊、厲或即一語之轉。
三、孔子無問禮事,《曾子問》不可據。問禮說起於漢初年儒老之爭。
四、始有孔子受老萊子揶揄之傳說,後將老子代老萊。假定如此。
五、老子書在戰國非顯學,入漢然後風靡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