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釋文》卷一引之曰:“故郭子雲,一曲之才,妄竄奇說,若閼奕意修之首,危言遊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十分有三。”子玄非考訂家,其所刪削,全憑自己之理會可知也。
《莊子》之成分既雜,今本麵目之成立又甚後,(說詳下文釋《莊子》節)則《莊子》一書本難引為史料。蓋如是後人增益者,固不足據;如誠是自己所為,則“寓言十九,固已自揭之”也。《莊子》書中雖有與容甫說相反者,誠未足破之。
二,容甫引用《列子》文,《列子》固較《莊子》為可信耶?《列子》八篇之今本,亦成於魏晉時,不可謂其全偽,以其中收容有若幹舊材料也。不可謂其不偽,以其編製潤色增益出自後人也。《列子》書中所記人事,每每偶一覆核,頓見其謬者。今證老子時代,多取於此,誠未可以為定論。
然有一事足證汪說者。《史記》記老子七代孫假仕漢文朝,假定父子一世平均相差三十五年不為不多,老子猶不應上於周安王。安王元年,上距孔子之生猶百餘年。
且魏為諸侯在威烈王二十三年(西曆前四〇三),上距孔子之卒(西曆前四七九)七十六年。若老子長於孔子者,老子之子焉得如此之後?又《莊子天下篇》(《天下篇》之非寓言,當無異論),關尹老聃並舉,關尹在前,老聃在後。關尹生年無可詳考,然周故籍以及後人附會,無以之為在諸子中甚早者。關尹如此,老子可知。
《史記》記老子隻四事:一,為周守藏史;二,孔子問禮;三,至關見關尹;四,子宗仕魏。此四事除問禮一事外,無不與儋合。(儋為周史,儋人關見秦獻公,儋如有子,以時代論恰可仕於魏。)容甫所分析宜若不誤也。五千言所談者,大略兩端:一,道術;二,權謀。
此兩端實亦一事,道術即是權謀之擴充,權謀亦即道術之實用。“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穀”;“人皆取先,己獨取後”雲雲者,固是道術之辭,亦即權謀之用。五千言之意,最洞澈世故人情。世當戰國,人識古今,全無主觀之論,皆成深刻之言。“將欲取之,必故與之”,即荀息滅虢之策,陰謀之甚者也。“夫惟弗居,是以不去”,即所謂“精華既竭,褰裳去之”者之廉也。
故《韓非子》書中《解老》、《喻老》兩篇所釋者,誠老子之本旨;談道術乃其作用之背景,陰謀術數乃其處世之路也。“當其無,有車之用”,實帝王之術;“國之利器,不可示人”,亦禦下之方。至於柔弱勝剛強,無事取天下,則戰國所托黃帝、殷甲、伊尹、太公皆如此旨。
並競之世,以此取敵;並事一朝,以此自得。其言若抽象,若怪譎,其實乃皆人事之歸納,處世之方策。《解老》以人間世釋之,《喻老》以故事釋之,皆最善釋老者。王輔嗣敷衍旨要,固已不及;若後之侈為玄談,曼衍以成長論,乃真無當於老子用世之學者矣。
《史記》稱漢文帝好黃老刑名,今觀文帝行事,政持大體,令不擾民,節用節禮,除名除華,居平勃之上,以無用為用,介強藩之中,以柔弱克之,此非庸人多厚福,乃是帷幄有深謀也。洛陽賈生,雖為斯公再傳弟子,習於刑名,然年少氣盛,侈言高論,以正朔服色動文帝,文帝安用此擾為?竇太後問轅固生《老子》何如,轅雲:“此家人言耳。”可見漢人於《老子》以為處世之論而已,初與侈談道體者大不同,尤與神仙不相涉也。
又漢初為老學者曰黃老。黃者或雲黃帝,或雲黃生(例如夏曾佑說)。黃生漢人,不宜居老之上。而《漢誌》列黃帝者四目,兵家舉黃帝風後力牧者,又若與道家混。是黃老之黃,乃指黃帝,不必有異論。五千文中,固自言“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則無為之論,權謀術數之方,在戰國時代誠可合為一勢者矣。
綜上所說,約之如下:五千文非玄談者,乃世事深刻歸納。在戰國時代,全非顯學。孔子孟子固未提及,即下至戰國末,荀子非十二子,老氏關尹不與;韓非斥顯學,絕五蠢,道家黃老不之及;僅僅《莊子天下篇》一及之,然所舉關尹之言乃若論道,所稱老聃之言隻是論事。
《莊子天下篇》之年代,蓋差前乎荀卿,而入漢後或遭潤色者(說別詳)。是戰國末、漢初之老學,應以《韓子》、《解》、《喻》兩篇者為正。文帝之治,為其用之效;合陰謀,括兵家,為其域之廣。留侯黃石之傳說,河上公之神話,皆就“守如處女,出如脫兔”之義敷衍之,進為人君治世之衡,退以其說為帝王師,斯乃漢初之黃老麵目。
史儋以其職業多識前言往行,處六百年之宗主國,丁世變之極殷(戰國初年實中國之大變,顧亭林曾論之),其製五千言固為情理之甚可能者。今人所謂“老奸巨猾”者,自始即號老矣。申韓刑名之學,本與老氏無衝突處;一談其節,一振其綱,固可以刑名為用,以黃老為體矣。此老氏學最初之麵目也。
一“老學既黃”(戲為此詞),初無須大變老氏旨也。蓋以陰謀運籌帷幄之中,以權略術數決勝千裏之外,人主之取老氏者本以此,則既黃而兵家權略皆人之,亦固其所。然黃帝實戰國末漢初一最大神道,儒道方士神仙兵家法家皆托焉,太史公足跡所至,皆聞其神話之跡焉(見《五帝本紀讚》)。則既黃而雜亦自然之勢矣。
老學一變而雜神仙方士,神仙方士初與老氏絕不相涉也(白居易詩“玄元聖祖五千言,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神仙方士起於燕齊海上,太史公記之如此,本與鄒魯之儒學無涉,周鄭三晉之道論(老子)官術(申韓)不相幹。然神仙方術之說來自海濱,無世可紀,不得不比附顯學以自重於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