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文籍中之篇式書體個短記(2 / 2)

《論語》、《孟子》、《莊子》中若幹部分,《晏子》、《管子》中若幹部分,《墨子》書中的演說體以及兼記事記言的《國語》都屬於這一類。

但一段思想不必有機會言之而出,而假設的記言有時不信人,有時又大費事,於是乎舍去記言之體而據題抒論。《史記呂不韋列傳》:“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現在看荀卿的書,好些不是記言,而是據題為論者。這樣著篇,實是記言之一變,由對語(dialogue)進而為單語(monologue)這樣體裁,恐怕戰國中期才有。現存戰國末年書,如《商君書》、《荀子》、《韓非子》及《管子》之一部,大體上屬於這一類。這是戰國諸子文體演進之第二步。

著論雖已不是記言,但獨立的論,仍然隻有篇的觀念,沒有書的觀念。戰國晚年五德六數之義盛行,人們著書當趨於係統化。慎到著十二論(見《史記》),這個數目是很整齊的,而又以《齊物》為首(見《莊子天下篇》),或者這是做全部書的開始。但我們現在不見《慎子》全書,不能作決定。

而呂不韋之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乃成一部全始要終的書,不是些散篇了。八覽六論十二紀,六為秦之聖數,八則卦數,十二則記天之數,這三個數八、六、十二,也都是在當時有意義的整數。這部《呂氏》真是中國第一部整書,以前隻是些散篇而已。

這個體裁雖始於戰國末,然這樣的係統著作尚非依傍大財力不可,故漢朝人之繼續者,始有劉安,在體裁上《淮南子》是“青出於藍而青於藍”的《呂氏春秋》。太史公未必富,但有異常的精力,也許武帝時文書的物質更廉了,於是百三十篇又是一部要去貫天地人的通書。十表像天幹,十二本紀像地支,書八章像八卦,三十世家取老子“三十輻共一轂”之語,七十列傳之數亦取一個豐長的整數。從此以後,係統的著書乃更多。

《周禮》之成書,一往整齊,卜筮如《太玄》,續子長者如《漢書》,乃至字書之《說文解字》,都在那裏有始有終,托於係統哲學啦。

更把上文寫成一表如下:

蘇格拉底有語無文,猶之孔子時。柏拉圖依師說散為無窮無盡之對語,對語亦記言。亞裏士多德乃真著書。在中國一二百年中之變遷,在希臘則師生三代各代表之,這頗是一個文體進化的平行現象。

問曰:因文體之演進,文詞之內容會不會受影響的?答曰:這是不免的。文辭之由記言而著論,由著論而成書,是由自然的話語到了較不自然的斫飾辭句。說話固可以抽象,然總不能忘了聽的人之直接了解。說話固可以鋪排,然總不能忘了聽的人之捉摸得住。一經離了純粹記言的地位,文法可以代語法,泛詞可以代切詞。戰國子書中頗有不少白話,而《荀子》已是很簡約的文言,《呂氏春秋》已有些無話說話的油腔滑調。人漢而著作者,便都是文言了。(此處用文言,乃如所謂kunstsprache,與古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