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最後對於民主政治的見解序(3 / 3)

特別重要的是反對黨派之自由。

在這十三個字的短短一句話裏,獨秀抓住了近代民主政治製度的生死關頭。近代民主政治與獨裁政製的基本區別就在這裏。承認反對黨派之自由,才有近代民主政治。獨裁製度就是不容許反對黨派的自由。

因為獨秀“沈思熟慮了六七年”,認識了近代民主政治的基本內容,所以他能拋棄二十多年來共產黨詆毀民主政治的爛調,大膽的指出:

民主主義並非和資本主義及資產階級是不可分離的。(《根本意見》第九條)

他又指出:

近代民主製的內容,比希臘羅馬要豐富得多,實施的範圍也廣大得多。因為近代是資產階級當權時代,我們便稱之為資產階級的民主製,其實此製不盡為資產階級所歡迎,而是幾千萬民眾流血鬥爭了五六百年才實現的。(一九四〇年九月給西流的信)

他很感慨的指出,俄國十月革命以後“輕率的把民主製和資產階級統治一同推翻,以獨裁代替了民主”,是曆史上最可惋惜的一件大不幸。他說:

“科學,近代民主製,社會主義,乃是近代人類社會三大發明。至可寶貴。不幸十月“革命”以來,輕率的把民主製和資產階級統治一同推翻,以獨裁代替了民主,民主的基本內容被推翻了,所謂“無產階級民主”“大眾民主”隻是一些無實際內容的空洞名詞,一種門麵語而已。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後,有國有大工業,軍隊,警察,法院,蘇維埃選舉法,這些利器在手,足夠鎮壓資產階級的反革命,用不著拿獨裁來代替民主。獨裁製如一把利刃,今天用之殺別人,明天便會用之殺自己。列寧當時也曾警覺到“民主是對於官僚製的抗毒素”,而亦未曾認真采用民主製,如取消秘密警察,容許反對黨派公開存在,思想出版罷工選舉自由等。托洛斯基直至獨裁這把利刃傷害到他自己,才想到黨與工會和各級蘇維埃要民主,要選舉自由,然而太晚了!其餘一班無知的布爾雪維克黨人,更加把獨裁製抬到天上,把民主罵得比狗屎不如。這種荒謬的觀點,隨著十月革命的權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個采用這個觀點的便是墨索裏尼,第二個便是希特勒,首倡獨裁製的本土——蘇聯,更是變本加厲,無惡不為。從此崇拜獨裁的徒子徒孫普遍了全世界。……”(同上)

所以獨秀“根據蘇俄二十年來的經驗,沈思熟慮了六七年”的主要結論是:

應該毫無成見的領悟蘇俄二十年來的教訓,科學的而非宗教的重新估計布爾雪維克的理論及其領袖之價值,不能一切歸罪於史大林,例如無產階級政權之下民主製的問題。……“無產階級民主”的具體內容也和資產階級民主同樣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罷工之自由。特別重要的是反對黨派之自由。……無產政黨若因反對資產階級及資本主義,遂並民主主義而亦反對之,即令各國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出現了,而沒有民主製做官僚製之消毒素,也隻是世界上出現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權。……所謂“無產階級獨裁”,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即黨的獨裁,結果也隻能是領袖獨裁。任何獨裁製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汙,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我的根本意見》第七,八,九條)

以上是我摘抄的我的死友陳獨秀最後對於民主政製的見解。他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九日有給S和H的一封信,我引幾句作這篇介紹文字的結束:

弟自來立論,喜根據曆史及現時之事變發展,而不喜空談主義,更不喜引用前人之言為立論之前提。……近作《根本意見》,亦未涉及何種主義。第七條主張從新估計布爾雪維克的理論及其領袖(列寧,托洛斯基都包括在內)之價值,乃根據蘇俄二十餘年之教訓,非擬以馬克思主義為尺度也。倘蘇俄立國的道理不差,(成敗不必計)即不合乎馬克思主義,又誰得而非之?“圈子”即是教派,“正統”等於中國宋儒所謂“道統”,此等素與弟口胃不合,故而見得孔教道理有不對處,便反對孔教;見得第三國際有不對處,便反對他;對第四國際,第五國際,第……國際,亦然。適之兄說弟是一個“終身反對派”,實是如此。然非弟故意如此,乃事實迫我不得不如此也。……

因為他是一個“終身反對派”,所以他不能不反對獨裁政治,所以他從苦痛的經驗中悟得近代民主政治的基本內容,“特別重要的是反對黨派之自由”。

一九四九,四,十四夜,在太平洋船上

選自《陳獨秀的最後見解》(台北:自由中國社,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