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隻是畏難求易,隻是懶!

但我的政論的“導言”雖然出來了,我始終沒有做到“本文”的機會!我的導言引起了無數的抗議:北方的社會主義者駁我,南方的無政府主義者痛罵我。我第三次替這篇導言辯護的文章剛排上版,《每周評論》就被封禁了;我的政論文章也就流產了。

《每周評論》是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被封的。這兩年零八個月之中,忙與病使我不能分出工夫來做輿論的事業。我心裏也覺得我的哲學文學事業格外重要,實在舍不得丟了我的舊戀來巴結我的新歡。況且幾年不談政治的人,實在不容易提起一股高興來作政論的文章,心裏總想國內有人起來幹這種事業,何必要我來加一忙呢?

然而我等候了兩年零八個月,中國的輿論界仍然使我大失望。一班“新”分子天天高談基爾特社會主義與馬克思社會主義,高談“階級戰爭”與“贏餘價值”;內政腐敗到了極處,他們好像都不曾看見,他們索性把“社論”“時評”都取消了,拿那馬克思——克洛泡特金——愛羅先柯的附張來做擋箭牌,掩眼法!外交的失敗,他們確然也還談談,因為罵日本是不犯禁的;然而華盛頓會議中,英美調停,由中日兩國代表開議,國內的報紙就加上一個“直接交涉”的名目。直接交涉是他們反對過的,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又叫做“直接交涉”了,所以他們不能不極力反對。然而他們爭的是什麼呢?怎樣才可以達到目的呢?是不是要日本無條件的屈伏呢?外交問題是不是可以不交涉而解決呢?這些問題就很少人過問了。

我等候兩年零八個月,實在忍不住了。我現在出來談政治,雖是國內的腐敗政治激出來的,其實大部分是這幾年的“高談主義而不研究問題”的“新輿論界”把我激出來的。我現在的談政治,隻是實行我那“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的主張。我自信這是和我的思想一致的。梅迪生說我談政治“較之談白話文與實驗主義勝萬萬矣”,他可錯了;我談政治隻是實行我的實驗主義,正如我談白話文也隻是實行我的實驗主義。

實驗主義自然也是一種主義,但實驗主義隻是一個方法,隻是一個研究問題的方法。他的方法是:細心捜求事實,大膽提出假設,再細心求實證。一切主義,一切學理,都隻是參考的材料,暗示的材料,待證的假設,絕不是天經地義的信條。實驗主義注重在具體的事實與問題,故不承認根本的解決。他隻承認那一點一滴做到的進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導,步步有自動的實驗,——才是真進化。

我這幾年的言論文字,隻是這一種實驗主義的態度在各方麵的應用。我的唯一目的是要提倡一種新的思想方法,要提倡一種注重事實,服從證驗的思想方法。古文學的推翻,白話文學的提倡,哲學史的研究,《水滸》、《紅樓夢》的考證,一個“了”字或“們”字的曆史,都隻是這一個目的。我現在談政治,也希望在政論界提倡這一種“注重事實,尊崇證驗”的方法。

我的朋友們,我不曾“變節”;我的態度是如故的,隻是我的材料與實例變了。

孫伏廬說他想把那被政治史奪去的我,替文化史奪回來。我很感謝他的厚意。但我要加一句:沒有不在政治史上發生影響的文化;如果把政治劃出文化之外,那就又成了躲懶的,出世的,非人生的文化了。

至於我精神不能貫注在政治上的原因,也是很容易明白的。哲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政治隻是我的一種忍不住的新努力。我家中政治的書比其餘的書,隻成一與五千的比例,我七天之中,至多隻能費一天在《努力周報》上;我做一段二百字的短評,遠不如做一萬字《李覯學說》的便利愉快。我隻希望提倡這一點“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的政論態度,我最希望國內愛談政治又能談政治的學者來霸占這個周報。以後我七天之中,分出一天來替他們編輯整理,其餘六天仍舊去研究我的哲學與文學,那就是我的幸福了。

我很承認常燕生的責備,但我不能承認他責備的理由。他說:

至於思想文藝等事,先生們這幾年提倡的效果也可見了,難道還期望他尚能再有進步嗎?

他下文又說“現在到了山頂以後,便應當往下走了。”這些話我不大懂得。燕生決不會承認現在的思想文藝已到了山頂,不能“再有進步”了。我對於現今的思想文藝,是很不滿意的。孔丘、朱熹的奴隸減少了,卻添上了一班馬克思、克洛泡特金的奴隸;陳腐的古典主義打倒了,卻換上了種種淺薄的新古典主義。我們“提倡有心,創造無力”的罪名是不能避免的。這也是我在這歧路上遲回瞻顧的一個原因了。

十一,六,十六

(原載1922年6月18日《努力周報》第7期)

附錄一 王伯秋先生來信

雄雞一聲天下白,提倡改造政治的《努力》已出版了。但是我對於這個周刊的內容和方針,稍為有些意見,寫在下麵,供諸位的參考。

(一)態度公正,不偏於一黨一派。所有民國十一年以來各黨各派的意見,有可以采用的處所,我們不妨加意的提倡;有不可以采用的處所,我們就應該猛烈的反對。

(二)提綱挈領,大處落墨。就目前而論,如恢複六年的舊國會,和南北統一,是最要緊的事。近的將來如裁兵,廢督,製憲,改正選舉法,清理財政諸大端,都應該分別研究,發表我們的主張,使大眾知道現在中國的問題究竟在什麼地方,應該如何去解決他。近幾年來全國的人都不注意政治,知識階級的人並且以不談政治為高尚。所以大家糊糊塗塗在民主共和的招牌底下混了十一年,究竟不知道中國累年來的紛亂為的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