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守煥哥。守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後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三國演義》也看完了。從此以後,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守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間周浦開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守煥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得一些字,嫁妝裏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範生,舊學都有根底,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隻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誌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誌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有一個小手折,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麵,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折子後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時,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了。
這裏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雙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內;《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錄》、《蘭營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誌》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裏麵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那時候正是廢八股詩文的時代,科舉製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義。他們隻要先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裏念的書,越到後來,越不好懂了。《詩經》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書經》有幾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隻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後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於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書是後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誌異》和《虞初新誌》,這一跳雖然跳得太遠,但因為書中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誌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姐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捶背。現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我不用人裝煙捶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
(五)
我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文縐縐的。所以家鄉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穈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麵紅耳熱,覺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裏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穀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胡須,就在村口田裏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隻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