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勤儉有意無意地瞟了大嫂一眼。
郭玉鳳一邊捂嘴咳嗽，一邊從眼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她說，你大嫂打年輕的時候，就是從男人堆裏滾出來的。不管鬥嘴，還是鬥法，俺郭玉鳳從來也沒有輸給過他們。金州商界就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想當年，郭玉鳳在南市場擺地攤賣雜貨的時候，有一回，緊鄰著郭玉鳳的地攤有一個賣油的，出攤時忘記了帶漏鬥，想從對麵的地攤上賣漏鬥的那個販子手裏買一個漏鬥。偏偏賣油的與賣漏鬥的販子有過節，在他遇到難處時，賣漏鬥的販子肯定會刁難他。於是，他想到了郭玉鳳，他想請郭玉鳳幫忙，從對麵那人手裏買一隻漏鬥。郭玉鳳說，這還用得著買，等著俺把漏鬥給你拿來。郭玉鳳說罷，便走到對麵的地攤上。她並不急於買漏鬥，而是拿起一隻夜壺來，掌櫃的，你這隻夜壺賣多少錢？那商販也調侃郭玉鳳，你告訴我，這夜壺是誰用，俺可知道，你那當家的可不在了……郭玉鳳說，俺要買，當然是俺自己用。夜壺這玩意兒，誰規定隻許你們男人用？那商販簡直不敢相信，女人也能用夜壺，他大聲說道，你一個女人能用夜壺，真的是今古奇觀。如果真的是你用，俺把這隻夜壺白送給你，不要分文。郭玉鳳把夜壺拿在手裏，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她轉身要走時，順手又拿起一隻漏鬥來。那商販急了，俺說送你的是夜壺，沒說送你漏鬥。郭玉鳳說，夜壺是你們爺們兒用的物件，女人要用它，沒有漏鬥怎麼用？所以，你的好事要做到底。那商販隻能吃了一個啞巴虧。郭玉鳳白得到了一隻漏鬥，還外加一隻夜壺。這事成了趣事，在市場上傳揚了很長時間，從此，不管哪個敢冒犯這個女人，都沒有好果子吃。
和好的大泥吊到了屋頂上，瓦匠們開始上瓦。整整半頭晌過去了，一趟瓦還沒有上完。
邵勤儉跟郭玉鳳說，大嫂，瞧著他們做活兒，是不是有點兒磨洋工？
郭玉鳳說，他們做的活兒，俺都看過，石工木匠，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咱們好飯好菜供著，晚上還給他們酒喝，這些師傅們也不會糊弄咱們，至少也要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自己的手藝。連老天爺都照顧咱們老邵家，今年咱們蓋房子，雨水也少，等到立秋時，房子蓋好了，咱們年前就能住進新房了。老四啊，等到咱們搬進新房那天，一定要好好地慶賀一下。
邵勤儉說，大嫂，我也這麼想。咱們邵家大院是在金州人眾目睽睽之下建造起來的，不管別人看著眼饞眼熱，咱們有了安身立命之地，就是要大操大辦一回。
叔嫂兩人正說著話，從教堂裏傳出了唱詩班的風琴聲和吟唱聲。郭玉鳳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問，你有沒有去看過她？
邵勤儉知道大嫂說的那個她是誰，他想過去看她，可他一直也沒有勇氣走進教堂。對娜佳姑娘，邵勤儉內心一直糾結著。開始，他並不能理解大嫂的做法，但是，他也漸漸地明白了大嫂為什麼竭力反對他與娜佳相好。他娶馬蘭花，可以傳為佳話，真的要納娜佳為妾，那就會轟動整個金州城，就是給天興福抹黑。當家的讓人嘲笑，背著汙點，生意能興旺嗎？邵勤儉沒有別的選擇，隻有忍痛割愛。
領頭的工匠看出了東家對他們的活計有些不滿意，他特地吩咐小工，把一隻打場用的石滾子抬到房頂上，從屋脊滾到屋簷。那百十斤重的石滾子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地上，竟然沒有碾碎一片瓦。工匠是通過這樣一個舉動，讓邵家人相信，一分用心，一分質量，蓋房子雖然不是千秋萬代受用的基業，但邵家人如此用心，工匠們也會將精益求精做到底。
邵勤儉要到黑龍江去了，他最不放心的，還不是房子的質量，而是大嫂的身體。臨行前，他讓夏荷花陪著大嫂到邵翰章的西醫診所去看一看。
郭玉鳳還是不想去邵翰章的西醫診所。她聽說西醫大夫要用根膠皮管子聽女人的胸脯，洋人的治病方法，她有點兒接受不了。
邵勤儉開導大嫂，洋人有洋人的高明之處。火車輪船，都是人家造出來的，如今，連陸上跑的汽車也製造出來了。洋人講的是科學，在科學方麵，他們要比我們中國人強。別不相信西醫，有病亂投醫，說不定，中醫治不好，西醫卻能治好。今天正是邵大夫出診的日子，俺陪大嫂一起去瞧一瞧。
郭玉鳳隻好答應，這裏距離邵翰章的診所也不遠，他們一道去了西醫診所。
邵翰章一身潔白的醫生服，方頭大臉，梳著分頭。看到是天興福的女掌櫃，他很熱情，讓郭玉鳳坐下，一邊詢問病情，一邊用手摸著她的頸項，然後，拿起聽診器，要將拿著聽診器的手伸進郭玉鳳的衣服裏麵。郭玉鳳下意識地揪住了衣襟，縮了一下身子。邵翰章笑了一下，他說，那你把外麵的這件罩衣脫下來，這樣可以吧？
郭玉鳳把外麵的青布罩衣脫了下來，邵翰章用聽診器，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在她的背部、胸部認真地聽了半天。他讓夏荷花把郭玉鳳扶到外麵走廊的椅子上休息，他對邵勤儉說，初步診斷，你大嫂患的是肺癌。
邵勤儉不懂肺癌是怎麼一回事。邵翰章解釋，肺癌就是肺裏麵長了腫瘤。邵勤儉還是不懂，什麼是腫瘤？邵翰章又給他解釋，腫瘤就是……怎麼說，用一個形象的比喻，就是肺裏麵生了一個毒癤子。邵勤儉急了，俺大嫂她這麼潑辣能幹，怎麼會得這種病？這種病好治不好治？邵翰章說，對惡性腫瘤，世界上目前隻有手術這種治療方式，而且結果並不理想，所以，惡性腫瘤屬於不治之症。
邵勤儉說，邵大夫，那你就給俺大嫂手術吧，不管需要多少錢，你都要想辦法給她治好。
邵翰章說，我這小診所，根本做不了開胸那樣的大手術。再說，我探摸了一下患者的淋巴結，已經有轉移的跡象，即使手術也不能存活多長時間。
邵勤儉說，那俺大嫂就沒有治了嗎？
邵翰章說，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讓患者盡量安逸地度過她生命最後的時光。她想吃什麼，就給她吃什麼，她想幹什麼，就讓她幹什麼，盡量滿足她的需求，讓她盡可能安樂。一定不要讓患者知道病情，如果患者知道病情以後，她的精神就會崩潰，不被癌細胞吞噬，反倒因恐懼致死。
邵勤儉一聲歎息，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邵翰章說，不管是誰，我們都要接受命運的安排。記住，要保證患者有個好心情，讓她在愉快中度過餘下的時光。癌症到了晚期，可能會引起劇痛，難以忍受的劇痛。
邵勤儉問，那怎麼辦呢？
邵翰章說，嗎啡有鎮痛作用，但嗎啡使用以後，會讓人上癮。不過對一個行將死亡的人來說也無所謂，讓她在幻覺當中升入天堂，也是挺快慰的。
謝謝你……邵勤儉掏出一塊銀洋，作為郭玉鳳的診療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