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勤儉說,俺天天能聽到教堂的鍾聲,因為俺不是教徒,所以從來也沒有走進教堂。告訴俺,你在教堂生活得好嗎?
娜佳說,如果不是你大嫂把我送進教堂,我連個安身的去處也沒有。我從小唱戲,沒有讀過書,理查德神父教我讀書,如今,我已經能讀懂英文版的《聖經》了。我天天在神麵前為你祈禱,希望神能保佑你,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已經會演奏風琴,等到你有了小孩子,我可以做孩子們的家庭教師……
邵勤儉說,俺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等以後有機會,俺想讓你離開教堂。先在教堂裏吧,神能保佑你,俺卻不能給你一個安定的生活……
臨近午夜,哀樂聲息了,人也哭累了,折騰了三天三夜,辦喪奔喪的人也都疲憊不堪了。三道飯流水席也流到了最後,吃席的人肚子溜圓,再好的席也吃不下去了。灶火漸漸地弱了,掌勺的大師傅也瞌睡了。靈前,隻剩下邵勤儉一個人。長明燈不能熄滅,香火不能斷,他不時地往灰盆裏扔著紙錢,燃燒後的紙灰像蝴蝶一樣飄到半空中去了。這時,一個中年男子走進了靈堂,他先為亡者焚香,然後跪下磕頭。
邵勤儉陪著吊喪者磕頭,磕過頭他才發現,原來是王永江王先生。他說,岷源先生……
王永江把喪儀金塞到邵勤儉手上,岷源剛剛從外地回金州,得知你嫂夫人亡故,連夜來給她燒張紙……誰想她操勞半生,早早撒手歸西。她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是岷源敬重之人。
邵勤儉說,岷源先生能來送俺嫂子最後一程,乾一由衷感激。俺嫂子這輩子最敬重兩個人,一位是劉心田劉先生,一位就是岷源先生。
王永江說,你嫂子早早離世,甚是令人痛惜。她讓天興福興旺,她也教子有方。岷源教授過她的兩個兒子,她能送兒子出洋留學,說明她有胸懷,怎樣讚譽都不過分,她是金州婦人的典範。
邵勤儉說,謝謝岷源先生。等到料理過嫂子的喪事,乾一再去拜訪岷源先生,並向先生討教。
王永江說,好的,時辰不早,岷源告辭了。
黎明時分,三日停放靈柩的最後時刻,成少飛帶著一個年輕人,匆匆走進邵家大院。此時邵家大院已經準備出殯,臨時搭建的席棚都拆除了,郭玉鳳已經入殮,正準備釘上棺材蓋。成少飛撲上前去,放聲大哭起來,大嫂啊,對不起,俺來晚了……他一邊痛哭,一邊用頭砰砰地撞著棺材。
邵勤儉好不容易才拉住成少飛。成少飛說,這兩天,海上刮大風,沒法兒走船,兄弟,俺來晚了,對不起大嫂。
邵勤儉說,不晚,正好趕上給大嫂送殯。俺正有事找你,你也來得正好。
郭玉鳳的長子邵尚文遠在歐洲,如果乘輪船回國,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在東京留學的邵尚武趕回來了,沒能見上母親最後一麵,邵尚武悲痛欲絕,哭得幾次暈死過去。幾個嬸子都勸他,別悲傷過度,打起精神,好送你娘上路。邵勤儉卻讓孩子放聲痛哭,娘死了,兒子能不哭嗎?等到埋葬到墳墓裏麵,想哭到哪兒哭去。哭吧尚武,你娘身上的魂已經越走越遠了,哭聲小了,你娘她聽不到……
邵尚武一直哭到奄奄一息時,才抽泣著不再哭泣。邵尚文沒能回來,邵尚武要頂替大哥頂灰盆,扛靈幡。出殯那天上午,全城的吹鼓手都來到了邵家大院前,鼓足了氣力,吹起哀樂《孟薑女哭長城》。那如訴如泣的悲調,直戳人的心窩。邵家要出大殯,雇來的是三十六抬大杠,三十六個壯漢搭的架子抬起棺材。時辰一到,爆竹一響,大管事把灰盆往邵尚武的頭上一頂,然後摔到地上。嗩呐吹響,璽管齊鳴,送殯的人們哭聲一起,三十六抬大杠將棺材抬起。大街兩旁,擠滿了瞧熱鬧的男女老少,人群當中發出一片嘖嘖感歎,人活到這個分兒上,死得如此風光,出殯也這般排場,沒有枉活一輩子。邵家兄弟倆敬重嫂子,因為老嫂比母,弟兄倆一身重孝,報答嫂子的養育之恩。
家眷隊伍當中,哭得最傷心的,莫過於夏荷花。她出身卑賤,是郭玉鳳將一個賣在妓院裏的姑娘打造成了女掌櫃。恩人死了,她的靠山也倒了,以後,她將何去何從,還是個未知數。送殯的隊伍出了北城門,走到北河套時,按規矩,女眷們不能過河。在河沿上,女眷們大聲哭號一陣子,也就折回城裏家中,唯獨夏荷花跟著扛棺材的人一起走進了邵家塋。
邵勤儉看見夏荷花,他伸手攔住了她,你應該跟女眷們在一起,你怎麼到墳塋來了?
夏荷花說,我不算邵家的女眷,我怎麼不能來?如果需要有人殉葬,我就給大嫂殉葬。
等到打開邵讀耕的墳墓,把郭玉鳳的棺材埋葬進墳墓中,完成了他們夫妻在陰間的合骨,再蓋上墳墓,往上培土的那一刻,夏荷花暈倒在了墳墓前的墓碑旁。邵勤儉把夏荷花抱到馬車上,他知道,連日悲傷過度,夏荷花的身子極度虛弱。邵勤儉喊過家人,將夏荷花先送回家。清醒後的夏荷花執意不肯,堅持等到郭玉鳳的後事全部料理完畢,她才跟著眾人一起回家。邵勤儉安慰夏荷花,別太傷心難過,人已經走了,大嫂這樣的好人去的是天堂,要替她高興。夏荷花嗯了一聲,俺替大嫂高興……說著,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直到郭玉鳳入土為安,邵勤儉才抽空與磕頭弟兄成少飛說話。
成少飛說,林玉堂托你捎來的三十條快槍,給老虎安上了翅膀。從前,俺隻敢打劫一般的商船,如今,有了快槍,洋人的商船俺也敢打。能添置一門小鋼炮,更是帶勁兒。
邵勤儉說,少些刀光血氣好,能不動槍就不動槍,手上有人命,早晚是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