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亭運微笑,待茶上,閉目啜了一口,那一刻神遊天外。酈遜之仔細打量他,朝服已失卻鮮豔,袖口處磨損的毛邊就要露白,然他周身洋溢一股清華之氣,俯仰天地,傲視萬物。龍佑帝善於扶植年輕有為的朝臣,自這位宰相便可見一斑。
顧亭運睜開眼,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廉察大人就任多日,一切可好?”酈遜之苦笑:“顧相切莫寒磣在下,叫聲遜之便可。我非翰林出身,各府官員怎會把我放在眼裏?”他任職以來,拜帖名刺收到不少,多半看在他父王酈伊傑的麵上,酈遜之心知肚明,不由灰心。
顧亭運道:“不然,有些事你尚未參透。”酈遜之眼露征詢,顧亭運接著道:“廉察是言官,最懼由初生牛犢擔任,一般京官見你避之唯恐不及,焉敢隨意結交。萬一被你參上一本,小命就算保住,家也抄了一半去。”
他言之有理,酈遜之點頭笑道:“然則顧相為何不怕?”顧亭運道:“在下家中僅一老仆相伴,有何可懼?”酈遜之歎道:“顧相清廉,在下早有耳聞。”顧亭運道:“我說此事非為其他,須知你一言可定他人生死,不可為沽名動輒參人。”
酈遜之一怔,聽他唏噓歎道:“曆代禦史都有個人為出風頭,而胡亂參奏之事,乃至想辦事的朝中大臣,手腳被製,動彈不得。凡改革舊製,督促新政,皆有一定冒險,倘若言官於開頭便處處阻撓,諸多挑剔,當真令人無所作為!”
酈遜之啞然,未曾想他來了這麼一頓教訓,想來受過不平之氣。見人挑擔不腰疼,監察禦史一職雖往往查人缺漏,卻常清談誤國。至於他這廉察之位,水至清則無魚,個中分寸如何把握的確難以判斷。想到自己一心想定金氏之罪,是否有顧亭運提到的沽名釣譽之嫌呢?
酈遜之端起茶杯恭順敬上,謝道:“遜之牢記顧相指點,絕不敢誤國誤人。”顧亭運一笑,搖頭道:“怪我怪我,居然跟你說這些沒頭腦的大道理,見笑了。”酈遜之喜他直爽,當下聊起朝中見聞,閑談片刻,方又轉到顧亭運入宮麵聖的話題上。
顧亭運道:“皇上交代了一個難題,顧某思來想去,未得善策。”酈遜之道:“哦?”顧亭運遂把龍佑帝要他去金府查探百官送禮之事和盤托出。
“‘天不生地不養,君子不以為禮’。在下執贄必然心意為上,簡單質樸,入不了雍穆王的眼。皇上想得容易,著我去辦,可我那薄禮最多送至廳中,既見不到金府其他贄獻,又為人所不屑,恐怕難成其事。”
酈遜之知道顧亭運足智多謀,故意這般說話,是想借他之力,不由笑道:“顧相隻管送禮,至於金府奧妙,由遜之想法探聽便是。”顧亭運拱手謝過。酈遜之卻想,這些打探虛實的事以前多半由天宮完成,上回龍佑帝選了他查訪左府,這回又找顧亭運,莫不是在比較高下?
這頓早茶由是喝得意味深長。酈遜之若有所思,顧亭運也是兀自出神,時不時取出那盅茶葉怔忡地凝望。兩人各懷心事,約了會審後再談燕陸離一案,喝了沒多久就散了。
告別顧亭運,酈遜之回到家中,頭一件事就是叫酈雲。初二晚間他差酈雲送吊禮至金府,到底不願親去。這回金敬大壽日近,好在正值凶禮不能辦酒置席,隻需直接送禮過府即可。
酈雲神清氣爽,一進門就揚聲給酈遜之請安。酈遜之笑罵道:“幾日裏年宴不斷,可吃酥了你的骨頭?”酈雲搓手:“手癢得緊,就想著公子爺差我辦事,誰知念頭一起,公子爺就傳話了。”酈遜之嗬嗬笑道:“你不怕我讓你去闖刀山火海?”酈雲道:“哪能呢!公子爺心腸好,就算是刀山火海,想必有小的相當的好處,才舍得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