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致遠似乎早就猜到了她會這樣問,平靜的說:“我和他做了一個交易。他將在東林的股份全部轉讓給我,給上維第二輪競爭的機會。至於最後廣昌花落誰家,就看競標的結果——他不算吃虧。”
“你——能給他什麼?”子衿屏住了呼吸,心髒卻越跳越快,那種不安幾乎要從血液中溢出來,迫得自己難以呼吸。
蕭致遠一雙眼睛黑邃得像是深淵,一字一頓:“一個女兒。”
最後一絲血色從臉上褪去了,子衿並沒有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隻是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男人,那個答案其實就在心裏上下沉浮,可她隻是不願去相信,帶著最後的希望,聲音嘶啞的問:“誰?”
“樂樂。”
心底最深最暗的地方,始終燃著的那絲小小的火苗,終於還是被吹滅了。
他們聯手奪走了自己心底最珍視的東西,這個世界由五彩變成了黑白,子衿呆呆坐下來,喃喃的說:“樂樂……樂樂是你的女兒啊。”
他亦微垂著目光,長長的睫毛掩飾起了翻湧的情緒,隻說:“她是你姐姐和方嘉陵的女兒。”
忽然之間,子衿是真的覺得自己這麼可笑。
這個世界,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如果樂樂真的是姐姐和方嘉陵的女兒,那麼自己算什麼?蕭致遠算什麼?
“四年了,你為什麼不解釋?”
蕭致遠的解釋卻極冷靜:“一方麵是因為你;另一方麵,是因為方嘉陵。”
“從一開始,我就是用樂樂把你留在身邊,如果我說她不是自己的女兒,你會頭也不回的離開我。另外,對付方嘉陵,樂樂是我最後的籌碼。”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子衿隻覺得自己耳朵裏都在嗡嗡作響,望出去的人影也有些虛幻,她毫不猶豫地站起來,用盡全力甩了一個耳光過去。
清脆的啪的一聲。
反震的力道讓自己的掌心變得麻木,瞬間失去了感覺,子衿看著這個不避不讓的男人,他一動不動的回望自己,聲音卻依然讓人冰徹入骨:“桑子衿,那天我沒提醒過你麼?你若不把消息透露給方嘉陵,我們本不用走到這一步。”
他說的沒錯……一點都沒錯……子衿後退一步,伸手扶住了桌子,是呀,該怪誰呢?
怪蕭致遠的城府,或是怪他的殘酷?
不……不……本來不用走到那一步的。
隻怪自己的,自作聰明。
總以為這一次真正的能逃離,可其實自己是瞎了眼,一直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跌跌撞撞,不過是靠著旁人的憐憫,才殘喘至今。
她重新抬起頭,強忍住即將落下來的眼淚:“……那麼,樂樂呢?”
“方嘉陵接走了。”蕭致遠眼潮深處的洶湧一閃而逝,“她是方家長女,方嘉陵會好好照顧她的。不然——他也不會答應這場交易。”
“可是蕭致遠,她……也是你的女兒啊。”子衿眨了眨眼睛,終於有什麼東西再也接不住,撲簌簌落下來,滾燙的滑下肌膚,“你就這麼把她送走了……這四年……你們之間沒有感情麼?”
他定定回望她,似乎聽到了再好笑不過的話,唇角勾起來:“是啊,四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你給我感情了麼?”
那抹薄涼的笑像是磨得尖銳的冰錐,輕輕一下刺進去,滿蓬的鮮血就滲出來,染得滿眼血紅。子衿看著他已經變得模糊的輪廓,輕聲問:“那麼……我還能見樂樂麼?”
“過幾年再說吧。”蕭致遠淡淡的說,“方家不希望這件有太多人知道,要把樂樂送出去幾年。”他走上前幾步,蹲下身子,輕輕擦了擦她的眼淚,聲音卻是依然沒什麼溫度的:“樂樂本就不是你我的,想開點。”
想開點……她要怎麼想開呢?
蕭致遠已經走了,子衿靠在沙發上,卻始終在想這句話。
四年的時間,從背叛的打擊,到姐姐的離世,是樂樂讓自己重新活過來。她的一切一切,一切希望,都是在那個小丫頭身上……她還要看著女兒去上學,她會去參加家長會,因為女兒成績的進步或退步而擔心;女兒可能會早戀,她會心情複雜地去看看那個男生長什麼樣,然後旁敲側擊的提醒她;她有一天會出國,她給她整理行裝,恨不得將整個家都帶上;她終於出嫁……
可是現在,樂樂的人生,或許再也不會有自己。
又或許,再過兩年,樂樂看到自己的時候,不會親熱的撲上來叫媽咪……
“不行!”子衿半夢半醒中坐起來,慌亂的去摸手機,然後撥出方嘉陵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
她頹然掛下,想了想,轉而撥給前同事Elle。
Elle倒是很快接了,聲音中透著一絲促狹:“蕭太太,現在想起老朋友啦?”
子衿沒空與她說笑,隻低低的說:“方總在嗎?”
“方總這幾天都沒上班呢。”Elle聽出了幾分異樣,“你怎麼了?找方總有事嗎?我幫你留言給他。”
子衿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匆忙將電話掛斷了。她坐起來,恰好看見手邊的相框裏放著的樂樂兩歲的照片:那個時候,她的頭發還稀稀疏疏的,自己一直擔心呢,沒想到過了半年,發質就變得黑亮了……這個屋子裏,每個角落……都藏著女兒的點點滴滴。她環顧四周,忽然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而此刻的蕭致遠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老爺子低低喘著氣,似乎被什麼氣到了,徑直就說:“蕭致遠,你給我回家!現在!”
他多少猜到了是為什麼事,疲倦地閉上眼睛,敲了敲駕駛座椅背:“去老爺子那裏。”
剛進家門口,王阿姨正在收拾滿地的玻璃殘渣,看上去是老爺子摔了杯子。蕭致遠腳步不停,跨過碎片,直接上樓。身後王阿姨躊躇著叫了他一聲,低低的說:“致遠,你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老爺子剛才氣得——”
“我知道,我這就去見他。”
書房的門敞開著,老爺子卻是背著手在踱步,一看見他,順手就抓起煙灰缸砸過來:“蕭致遠!我當你多有本事!你居然拿我們蕭家的孫女去換生意!”
蕭致遠沉默著閃開了。
他從有記憶到現在,父親對自己大多是嚴厲的。可老爺子因為極強的自控律,並不常發火。甚至上一次因為樂樂的血型來找自己的時候,他也遠比此刻鎮定。
蕭致遠等他喘息的時候,慢慢的說:“爸爸,樂樂既然不是我的女兒,就更加談不上是蕭家的孫女了。”
“你——”老爺子總是理得整整齊齊的雪白頭發此刻也亂了,額角爆著青筋,斷斷續續的說,“你去把樂樂給我接回來!你不要這個女兒,我來養!”
“那麼您就不要上維了麼?你一手打下來的江山,就這麼放棄麼?”蕭致遠平靜的說,“她是方家的孫女,而你不過養了她四年。她……總是要回到親生父親那裏去的。”
“你——既然這樣,你當初為什麼要把她帶回家?”老爺子固執的說,“子衿呢?子衿也答應了?”
“這是我做的決定。”蕭致遠輕描淡寫的說,“也是她逼我做的決定。”
蕭老爺子背著手,又踱了幾步,情緒似乎稍稍平複下來了:“蕭致遠,你告訴我,就算收購最後成功了,這件事要怎麼收場?”
蕭致遠隻是站在那裏,窗外的陽光透過樹影,落進書房裏的時候已經被篩過好幾層,他的側臉隱匿其中,無聲無息。
“樂樂不在了,你和子衿怎麼辦?”老爺子見他不答,問得更具體些,“能繼續過下去?”
他抬起頭,光斑落在倔強的臉上,咬著牙,那樣的表情……
老爺子忽然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因為丟失了珍貴的東西,所以那是一種孩子氣的失落和倔強。
老爺子驀然語塞。
彼此的沉默並未維持很久,蕭致遠接起了電話,是銀行經理打來的。
“蕭先生嗎?是這樣的,剛才您的副卡上發生的幾筆消費——因為這張卡開辦到現在已經四年了,一直沒有人用過,所以想要和您確認一下。數額分別是xxxxx和xxxxxx,持卡人桑小姐,不過我們暫時聯係不到她。”
“嗯,我知道。”蕭致遠怔了怔才說。
“那就沒事了。”
對方還未掛電話,蕭致遠淡淡補充了一句:“給她提個額度。”
“好的,我立刻去辦。”
掛了電話,蕭致遠轉身,看見老爺子坐在沙發上發呆。他的目光卻是落在小花園裏。這麼熱的天氣,錦鯉都鑽在浮萍下邊乘涼,老爺子忽然說:“當初為了養這些魚,特意引了個活泉水進來,結果樂樂一抓,什麼都沒用,一條條的老往外蹦。”他閉上眼睛,拿手支著額頭,歎了口氣說,“孩子被接走了,你要提醒人家,她的傷口還沒好,不行就讓醫生跟著過去看看。”
蕭致遠點點頭:“我知道。”
“方嘉陵不是沒有結婚麼?”老人忽然又說,“要是他家容不下樂樂,你就把她接回來。”
此刻的他並不是一個曾經雷厲風行的實業家,隻是一個掛念著小孫女的老人,神色間隻剩下無奈。
可是蕭致遠並未給父親承諾一個簡單的“好”,隻是轉身離開了。
偌大的商場,子衿已經徘徊了很久了。
在家裏昏頭昏腦睡了數日之後,她不願再呆在家中,於是信步走到這裏,口袋裏的零錢也隻夠在商場裏買個帽子,隻能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一層層的往上走。
周圍所有人都是結伴來的,沒人像她這樣落單,熙熙鬧鬧的人群中,自己一個人……心裏的感覺似乎更加空落落的。子衿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黑白色調的櫥窗裏展示的女士海軍藍襯衫,配著線條剪裁利落的黑色小腳褲,都市女性幹練的氣息撲麵而來。以前找工作的時候,真的做夢都想要一套這樣的衣服呢!
子衿停下腳步,有些怔忡……比起現在的死氣沉沉,那個時候,雖然隻能穿著早已經蹭破了皮麵的鞋子,卻也在公交車上來回奔波,每天都那麼有活力嗬。
她這樣想著,雙腳已經難以控製的走進了店裏,目光搜尋著女性櫃台。
“小姐,想要買些什麼?”服務小姐的笑容十分職業化,依稀還缺少一些人情溫暖。顯然,光憑眼前這位小姐的打扮,她多少已經估摸出,又是一位光看不買的,這就意味著。她還得等客人離開後,整理櫃台上的衣物。
“我想要這套,還有這一件,還有那個。”子衿胡亂指了指,“小號。”
服務小姐怔了怔:“抱歉,我們不能一次性攜帶這麼多衣物試衣。”
“我不用試。幫我包起來吧。”子衿輕輕眯起眼睛。
“那……請您跟我來買單。”
立刻有人過來將她選定的衣服包裝起來,子衿看著小姐開票,輸入金額,忽然覺得有一絲爽快,仿佛這樣挑選貨品能讓自己忘掉心已經變得空落落的事實。
“您是付現金還是刷卡?”
“哦,等等。”子衿低頭去翻包,半晌找出一張信用卡,有些不確定的遞過去,“試試這張吧。”
“您……確定能用嗎?”小姐的笑容甜美,可並沒有掩飾起那絲懷疑。這筆金額,遠遠超過了一個小白領信用卡的額度。
“嗯。”子衿有些心不在焉,不能用就不買了吧……況且,蕭致遠給的卡,應該不會不能用。
滴的一聲,刷卡成功。迎上對方真正喜悅的表情,子衿揉揉鼻子,心底竟一陣失重般的輕鬆——依稀是人生走錯了方向,於是隻能在細枝末節的地方一再的修正。
“小姐,幫您拿到地下車庫嗎?”
“哦,不用,我留個地址,你們幫我送回家吧。”子衿搖頭說,“我沒車。”
“……好。”
一連進了三四家店,每次都是滿載而歸。甚至到了最後,子衿不過是想試試,手裏這張卡,它的限額究竟是多少?或許永遠也測不出來呢……蕭致遠什麼都不好,唯獨在金錢上對自己是異常的大方。不過這個時候,他應該知道自己在這裏亂花錢了。
幾乎在同時,在上維大廈,蕭致遠摁下了辦公桌上的內線。
等Iris走進來,蕭致遠頭也不抬,隻說:“麻煩把這個交給子衿。她現在xx大廈一樓的咖啡店,現在過去應該還能找到她。”
Iris拿起那張信封,裏邊是張薄薄的卡片,她有些疑惑:“信用卡?”
“嗯。”蕭致遠的筆尖頓了頓,“銀行一直打電話來,懶得再提額度了。”
Iris有些吃驚:“子衿買了什麼東西?”
“不知道,逛街買的吧。”蕭致遠伸手將簽完的文件整理整齊,放在一邊,“你去吧。”
然而過了很久,他再度抬起頭來,看見Iris沒有離開,神色有些古怪地盯著自己,表情竟不知是悲是喜。他怔了怔:“怎麼了?”
“蕭總,你……這樣對她,值得麼?”她有些不安地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皺,終於還是開口問,“你明知道的,現在的事不是她買東西發泄能解決的。”
蕭致遠顯然不想與她說這個,隻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所以說為什麼要掙錢呢?就是為了讓老婆這麼花的。幸好她也隻是偶爾這麼抽風。”
“我隻是想問一句,你覺得值得麼?為了桑子衿……她不愛你啊!”
即便化了妝,此刻Iris的臉色依然蒼白得可怕,她看著他的時候,目光不再隱忍平淡,卻充斥著一種炙熱的情感,仿佛他就是自己的。
蕭致遠隱隱有些心驚,他不動聲色的站起來,試圖撫慰眼前的得力助手,聲音和緩:“最近很累麼?需不需要我放你一個長假?”
“不——我不用!Sean,我認識你七年了,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麼樣的人能配上你。可是任何人我都能接受,除了桑子衿……”Iris兩頰上出現了薔薇色的紅暈,她的胸口輕輕起伏著,語氣異常激動,“是她!是她一直在和方嘉陵聯係,是她……把信息透露給光科!這些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你還是這樣寬容?”
蕭致遠的神色肅然,因為繁忙與壓力而日益消瘦的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疑惑:“七年?”
“嗬……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呐……我是徐慧啊。讀大學的時候是你的學妹,你果然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她扯出一個近乎虛無的笑容,眼神卻分外空洞,“你每次代表學校參加商業模擬賽,在圖書館準備通宵……我都會悄悄給你準備海鮮粥。”
荒涼的記憶深處漸漸浮起了幾絲線索,蕭致遠看著自己相處四年的助理,回想起國外讀書的時候,似乎真的有人悄悄送宵夜來。可他那時候忙著課業,青睞者又眾多,從來不曾留意還有這樣一個女孩。
“我熬了那麼久的海鮮粥,你吃到嘴裏,隻會問我是哪裏買的……可是桑子衿呢?她煮焦的粥,你也能不皺眉頭的喝下去——隻是因為這麼一件小事,你能暗自高興一周。蕭總,你不喜歡我,我不強求,可你告訴我,你究竟愛她哪點?”
蕭致遠輕輕折了折眉,那如刀削石雕般的五官有片刻的柔色,這樣低著頭的模樣,俊美得令眼前多年的仰慕者心跳竟也漏了半拍。他沉默了片刻,終於想好了怎樣應答:“辜負你這麼多年的心意,是在很抱歉。可是徐慧小姐,我能問你一句麼……你喜歡我,又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