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望年之期,守候常在
路晉,你說我沒有權利。或許曾經你可以說這樣的話。但是現在的你,是不是比我更沒有那個權利——時晟
時晟的車子徑直從飛機場的停車站駛出,上了高速公路往市區去。正值傍晚,飛機場這塊兒離市區最快也得半個小時的路程,行過去的車子並不多,隻是偶爾幾輛,匆匆忙忙擦了過去,反倒顯得這輛車裏頭開車的人緩慢了許多。車內細細的鋼琴曲低低蔓延開來,很安神。二人除卻剛剛見麵時的寒暄笑意,一路再無別話。
時晟餘光看向坐在一旁的路晉,牽了牽嘴角,隱約有些猶豫。
副駕駛的少年旁若無人,伸手將車窗打開,吹亂了額前的劉海。習慣性眯眼皺了眉頭,似乎並沒有意願跟身旁看向他的那個人對話。即便他知道那人正在看向他。眼前掠過的景致似乎熟悉,因為腦海中隱約記得。記得到了這裏是要拐彎的、記得這裏有一塊兒綠的很顯眼的指路牌、記得有一塊兒路牌上頭鬥大的黑體字寫著“港山機場”。
記得當年他離開的地方。還是一樣的。
“媽媽,我很舍不得這裏,我也舍不得姨媽、姨夫還有時晟哥哥。媽媽,我們可以不要走嗎?我們可以回去,回家去。也可以的。不用去那麼遠的地方。是嗎?”少年站在母親的身後,垂了眼,手中固執的拎著看起來很重、幾乎快要拖垮他的背包。很局促的開口。
“如果你不想走的話,你可以留在這裏。”母親頓了頓,停下手中翻出飛機票的動作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麵上沒有任何的表情:“路晉,你可以繼續在你姨媽家。我不強求你。但是我沒有辦法跟你一起留下來。路晉你要知道我更沒有辦法跟你一起回到你說的那個家。”母親湊近了路晉,嘴角挑起的笑有些輕蔑,諷刺極了:“路晉,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別太嬌氣了。”
在那之後,少年印象中,母親都是很冷漠的樣子,一直都很冷漠,連害怕他走丟一直拉著他的手都是冰冷的。少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自己的母親說的,低下頭,他恨恨的瞪了母親身邊那個一直在用他聽不懂的英語跟人說話的男人,他想或許是因為他,所以母親才會這樣說。可是他不敢說話了,那個時候的他不敢去拒絕,更不敢去確定自己是否要離開自己的母親。他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看著別人一家在一起的日子。
盡管他看見自己母親的身邊又多了一個男人,黃色的頭發、很大的鼻子,還有最讓他討厭的藍色的眼睛。少年看見媽媽跟那個男人看起來很好的樣子,那個男人牽著媽媽的手。少年記得曾經自己的父親也經常跟母親這樣。
少年沒有說話,跟在母親的身後一步不落,他很怕母親會丟開他像以前那樣一個人走。這僅僅表示默認了跟母親一起離開,並且當下打消了想要留下、或者應該說是跟母親一起留下的想法。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在那之前少年不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麼的可笑。但是此時當他望著已然轉過頭、看起來並沒有任何意願搭理他的母親,他知道自己有多麼的恥辱。是的,恥辱。因為在說那句話的時候他還在想,或許自己的母親會心疼他,會像從前那樣抱著他說:“兒子別怕,沒事兒有媽媽在。”
但好像這很難的樣子。
曾經她經常會這麼說。在他的爸爸還在的時候。準確的說,是在他沒有害死他的爸爸之前,她經常會抱著他這樣說。可在那之後,少年在她的眼中看到的是恨,他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慢慢淡去的恨。那個孩子並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母親一定一定要這樣的恨他。不以為然。少年甚至能夠想象得到自己未來需要如何舔著臉在別人的目光下生活。那個別人、是自己的母親,和他的男人。有意思的僅僅是那個男人並不是自己的父親。而自己的父親已經因為自己去了天堂。那個自欺欺人的時候說是很美好、很遙遠的地方。
後來少年知道母親對於父親的感情是愛,所以恨他。可母親對他呢?——那個男人。
少年不愛說話,印象中,自己的母親從來都沒有逼過自己叫那個人“爸爸”抑或是跟這個詞有關的任何詞語,少年很高興,那個男人並不介意的樣子。而那個男人在一開始也對他很友善,至少剛剛見麵的時候他跟他打了個招呼。然而那也隻是一開始而已。
少年想,不會有人在麵對自己的不理不睬時還能繼續厚著臉皮問他要不要喝點飲料。這很可笑、很丟人。雖然在少年的印象中曾經有個女孩兒是這樣的。他不想去盡力討好任何一個人,卻不得不懷著“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心情跟他們一起生活下去。他甚至還需要害怕自己的母親和那個男人是不是有一天會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自己丟開,然後自己需要像乞丐那樣討飯生活。在很小的時候他真的這樣想過。可是在他長大以後也並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沒有丟棄他。
值得慶幸的是,那個男人並不像小時候少年想的那樣,跟童話故事中的後媽一樣虐待他,把他當做奴隸一樣。他不覺得這樣的想法是可笑的。曾經有個女孩兒很認真的告訴他:白雪公主很痛苦,因為她有一個很討厭她的後媽。少年想,自己或許會有一個跟白雪公主的後媽一樣討厭他的後爸。
很好,事實並不是這樣。那個男人對待少年是平和的,他至少滿足了少年的每日溫飽和學業,這是他跟他的妻子唯一能做的。他覺得這已經足夠是一種施舍。而這種平和是在他看向少年的時候沉默著、用一種很輕蔑的、瞧不起的眼神望著他,哪怕是在少年母親的麵前。母親不會說什麼,盡管他從未提起過。當然,那個男人也很少跟他說話,或許他覺得跟少年說話是一種恥辱。他真的用這種眼神表達出來了。
但是少年看得見,那種在看一個乞討者的感覺,在那個男人水藍色的眼睛當中顯得那樣明顯。而這種明顯在少年看來真的比打他罵他還要難受。那個時候的少年剛剛十歲。他很清楚的知道。
盡管如此,那個男人顯然並不想讓少年過的看起來太過於寒酸,這僅僅是因為這會丟了他的麵子。外麵的人都說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嗯,或許應該說是一個很好的後爸。他還是會給少年最好的東西,最起碼在外人看來。少年沒有拒絕,因為不會拒絕、不懂拒絕。很多人會羨慕他,因為他有一位美麗的中國母親和一位有錢的美國父親。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很多同學會看著他每天穿著最時髦的衣服、鞋子,用著最好的東西時感到羨慕。他們會圍著他跟他示好。
可是少年卻覺得,這更加諷刺。
後來,少年開始學著用同樣輕蔑、瞧不起的眼神看向那個男人。在少年看來這是報複的一種,他需要報複。第一次的時候,那個男人很憤怒,他覺得少年不夠尊重,他覺得他至少讓少年過上了物質的生活,少年沒有權利這麼做。他寧願少年不聲不響的每天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最好沒有這個人一樣。
那是第一次,他起身走到少年麵前,要比少年高出半個身子,用純熟的英文告訴少年:“我是在施舍你,包括你的母親。你沒有權利這樣做。”那個男人,給予他的僅僅會是那樣一個眼神,那樣無時無刻不散發出的鄙夷氣息。連打罵都懶得去做。在那個男人看來這實在浪費時間。
少年不隻一次的在住著那個男人的房子、吃著那個男人買來的東西、用著那個男人所賺來的一切一切的同時想要去恨這個男人,甚至是殺了這個男人。他保證他真的快要這樣做過。可是他沒有,因為少年的母親會認真的告訴他:路晉,我的兒子,你什麼都沒有,你做不到。如果有一天你能夠做到了,那你也沒這個機會了,你能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