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也愛偷看他們,他發現了,母親似乎也發現了,對著父親嘟囔,還說要搬家。付雲反對搬家,他還癡迷那種味道,但他說出來的理由是,搬到其他地方,上學又成了問題。可惜很快就不得不搬家了,城市擴大,那一片又要拆遷了。亂糟糟地又搬家,搬到了再遠些的地方。那兩個女子也應該搬走了,不知搬到啥地方了。雖然後來他知道了她們可能從事的職業,但他心裏又不願承認,在他心裏,那是兩個那樣美好的女子。
城市擴大了,城鄉結合部的房子就給拆掉了,變成了新的高樓,他們就再往遠些的地方搬,那裏又形成新的城鄉結合部。城市再擴大,他們就向新的城鄉結合部搬遷。他們雖然來到城市,但一直都徘徊在城市邊緣,而且,總體的趨勢是,越來越遠離城市中心。住在那裏也有好處,父親打工找活兒容易,城市拆拆蓋蓋的,有幹不完的搬磚頭,挖地溝的活計。父親在城裏打工,就幹的是這些活計,出賣體力的活計,幹這樣的活計,永遠都掙不了多少錢。還有母親,母親在城裏撿破爛,城鄉結合部到處是垃圾,有撿不完的破爛,但那裏的破爛就和那裏住的人一樣,不值錢,撿再多的破爛,也換不到多少錢。父母幹得很辛勞,但卻在城裏買不起房子,隻能養家糊口,供養他和妹妹上學。父母從小就給他說,要好好上學,長大了上大學,變成真正的城裏人。他也就記住了,要做真正的城裏人,從小就學得很刻苦。雖然經常地換住處、換學校,有時很長一段都進不了學校,但他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沒有拉下來。他不像住在那裏的其他孩子,不好好學習,經常遲到曠課,經常打架鬧事,經常逃學進網吧,還有些小偷小摸的,他一直都很努力地學習,最終如願地考上了大學。
考上大學了,父母卻更愁了,為他的學費發愁。也許是苦心人天不負,母親在撿破爛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記者。記者本來是在拍城鄉結合部整治的一條新聞,就給付雲母親拍了一張照片。付雲母親也是高興,也是誇耀,就說自己的兒子考上大學了。記者感興趣了,就問情況,付雲母親給說了,還說到為兒子的學費發愁的事,還說了家裏的詳細情況。也許是為了新聞點,也許是那個記者心眼好,就發了一篇報道,題目是《農婦母親撿破爛撿出個大學生》,在報紙上、網絡上都發了。付雲也看到了,他們家當然沒有訂報紙,是付雲母親拿回的報紙,付雲母親拿回來的當然也是撿到的。不是付雲母親撿的,是她的一個夥伴發現的。付雲母親的夥伴當然也是撿破爛的了。她撿破爛撿到了那份報紙,報紙上,付雲母親背著個大塑料袋子,臉上黑糊糊髒兮兮的,但卻咧著嘴笑著,好像背的不是一包破爛,而是一座金山。付雲母親的夥伴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個背破爛袋子的,一看,是付雲母親,就專門拿給付雲母親。她不識字,看到付雲母親的照片,以為是誇付雲母親的。付雲母親念的書不多,不知道那上麵寫的些啥,但自己的照片當然認識了,就拿回來讓付雲看。她有了大學生兒子,還有啥字不認識的。
付雲看到報紙上母親的照片,臉騰地就紅了。他感覺母親是那樣醜陋,從來沒有過的醜陋。他還看了報道的內容,報道中說到了他的名字,說他是照片上這個女人的兒子,是照片上這個女人靠撿破爛供養考上大學的,還說他們家裏很困難,沒有上大學的學費。他沒有讀完,就把報紙撕得粉碎。他感受到莫大的羞辱,一種潛藏已久,一直都沒有暴露出來的羞辱感猛然襲擊了他。他狂怒地向母親吼叫:“誰讓你說這些的?你讓我以後還咋上學?咋見人?”他母親被嚇住了,她的兒子從來都是很聽話的、很靦腆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大叫大喊過,她不知道咋樣傷著兒子了,看著已久長大的,考上了大學的兒子,發這樣大的脾氣,她害怕了,也感覺自己是做錯了。但錯在哪裏,她卻不知道。付雲叫嚷夠了,窩在被子裏睡覺去了,門上卻來了郵遞員,給他們家送彙款單。他們家從來都沒有收到過彙款單,付雲母親以為是錯了。可郵遞員認出了她,說,你就是那個撿破爛的母親吧,彙款是好心人寄來的,是給付雲上大學的學費,彙款單上的名字也寫得很清楚,是付雲收。彙款單接二連三地來,郵遞員天天往他家裏跑。鄰居們都一臉羨慕地看著他們,連房東都一改往日的嚴肅,對他們笑臉相看。也是的,兒子考上了大學,又全國各地的彙款單雪片一樣地不斷往家裏落,誰不羨慕呢。
付雲的父親那些天連活計都不出去做了,整天等著拿彙款單,取彙款。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錢,上大學的學費全有了。付雲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對於那篇報道,對收到的彙款,從心裏講,他感到屈辱。可又一想,雖然屈辱,但畢竟是上大學的錢湊夠了。上了大學,自己才能變成真正的城裏人,要不然,還得和父親一樣,靠出賣體力,在城市邊緣勞苦一輩子。他不想過父親那樣的生活,想改變一家人的生活現狀,但他也知道,那不是很容易的事。連湊足上大學得錢都那樣困難,還不要說其他的。付雲沒想到被他憤怒地撕碎的報紙會有那麼大的力量,一個記者的一片小文章就有那樣大的力量,一下子就把他們山一樣大的困難給解決了。他是個很有心機的人,在那個時候,他就發現了媒體的力量,那也是他選報了新聞專業,最終當了記者的原因。記者既然能輕易地幫助他人成功,當然也能使自己成功。他對成功充滿了渴望,甚至想著可以為了成功不惜一切,不擇手段。
但到了大學以後,他才知道自己所渴盼的成功竟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不值一提。上中學的時候,他一直讀的是農民工學校,見到的都是打工子弟,根本沒有接觸真正的城裏孩子。在大學校園裏,他才算是見到了真正的富家子弟,有的穿著名牌服裝,戴著名牌手表,拿的是高檔手機、筆記本電腦,有的花錢如流水,請一次客就花幾千元,還有的開著高檔跑車,戴著寶石鑽戒,他簡直看傻眼了。當然了,還有和他一樣,從農村來的、打工家庭出身的。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同樣是大學生,但差距之大,天上地下。他知道無法和那些富家子弟相比,但他也不願意和那些窮學生劃在一起。他沒有如實填寫家庭情況,沒有申請助學貸款,沒有申請助學金。好在他的戶籍在城市,父母來到城裏,雖然沒有房子,但為了他上學,把戶籍辦到城裏。好在他還有那些捐助款,父母給他專門辦了個銀行卡,說好那些錢就是他上大學用的。他用那些錢買了電腦、手機,還有些稍稍像樣點的衣服。花那些錢的時候,他眼前老是閃過父母的影子,父親抱著一摞磚頭,臉上滿是汗水;母親背著一袋破爛,臉上髒兮兮的。花那些錢的時候,他還為以後的學費擔憂,但他覺得那些錢不得不花,他不想讓人看出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