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森先生沒有多說,緊蹙著眉頭說了一句:“也許連回到動物中的機會都沒有了。”
看他神情不好,我就不好再引著他多說了。
過了一會兒,理查森先生說,他在美國有個基金會,專門籌集資金保護古村落、古建築。他回去後爭取資金,對這樣的村落進行保護。
通過幾天的接觸,我已經知道,理查森先生不僅是理論上的人類學家,對人類的未來充滿憂思,而且是自己理論的踐行者。我不懷疑他的好心,也不懷疑他的決心,但全世界有那麼多的古村落,憑他一人之力,能保護得了嗎?最關鍵的是,這些地方的居民,尤其是年輕一代,他們已經不願意住在那裏,不願意過那樣的生活了。
對這一點,理查森先生也應該是明白的。
我們寄住的房東家的女兒桃花,就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充滿了渴望,也充滿了膽怯。
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很難說清她的眉眼身材到底哪兒美,就像一株桃花你很難說清是花瓣、花蕊還是花蕾美一樣,那是一種整體的美,一種內在的美。而且就像一樹桃花,放在山野裏,比放在大馬路邊要美一樣,桃花姑娘的美也是在那個山村裏,才完全顯現出來,要是到了城裏,她就會被城市的燈火輝煌完全淹沒。但桃花姑娘卻不時地問我一些關於城裏的事,問大學裏的事。他還對理查森先生感興趣,問我:“他真的是美國人?”“美國人跑到中國來幹啥?跑到我們這山溝裏來幹啥?”“人類學家?人類學家是幹啥的?”
還有那個叫薑延的小夥子也是,他的問話更直接:“理查森先生是美國的大老板吧?是來投資辦廠的吧?能不能投資我的果脯廠?我的果脯廠就是用蟠桃村的果子,專門生產綠色果脯,可以出口到美國去。”他是來找桃花的,和桃花商量辦廠的事,他想在縣城辦一家果脯加工廠。廠子還沒有眉目,但他每次來找桃花姑娘都說辦廠的事,說他打聽過了,銀行能貸上款。說縣上還搞了個工業園區,誰想在裏麵辦廠都行,地皮不要錢。說已經有人願意和他合作投資,是個很有錢的大老板。他說是來和桃花商量,但我看著就是來找桃花的借口,說話口氣分明是一種炫耀,一種報告,或者說是一種討好。小夥子很顯然對桃花姑娘有意思,但又不知道怎麼表達,或者說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才能攏住桃花的心。小夥子長得很英武,也很有些野性,濃眉大眼的,黑臉膛,絡腮胡子,如果放在城市裏,不用扮,也很酷,很吸引姑娘的眼球的。但桃花姑娘對他似有意,又似無意。他說話的時候,桃花姑娘就看著他笑著,笑得薑延滿臉通紅的,不敢正眼看她。
不僅是小夥子不敢正眼看她,連我也不敢多看她。桃花姑娘身上,神情中,眼光中,有一種仙氣、靈氣,或者說是巫氣,看著會叫人心顫。這一點,也許是受了她奶奶的影響。她奶奶是個真正的巫婆子。桃花奶奶長得並不像傳說中的巫婆,沒有長著鷹鉤鼻,沒有豁著門牙,也沒有披著黑鬥篷。她就是個很普通的山村老太太,和我見過的山村老太太沒有多少區別。如果說有區別的話,她顯得臉色更黃亮也,更好看些。從她臉型眉眼上可以看出,她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漂亮,就像桃花一樣。但現在老了,臉上滿是褶子,笑起來,也像桃花開了一樣。叫我們不可思議的是,她頭上插了一支桃花,出出進進的,一直都插著,說不上是為了好看,還是另有用意。更讓我們不可思議的是,滿山的桃樹上都還打著花苞,而她頭上插的桃花卻已經綻放了,顯得豔麗無比,妖冶無比。那些花在她頭上,為什麼會比外麵的花早開呢?也許是外麵的溫度低些,屋裏的溫度高些,甚而至於是她頭上的溫度高些,才把那些花催開了。也許是她有一種魔力,可以讓桃花提前開放。可是我們並沒有在別的地方看到過她施展魔力。沒有看到她會占卜、祈福、施咒,沒有看到她鍋裏煮著蜥蜴、蝙蝠、蜘蛛、毒蛇這些怪物,熬製成濃稠的湯藥。恰恰相反,她做的飯菜很好吃,連理查森先生都說好吃。我們都願意把她看成個很普通的山村老太太,隻不過愛美,愛在頭上插花而已,但她身上的神秘感卻無處不在,尤其是再她的眼睛裏。隻要對著她的眼睛看的時候,能感覺到她的眼睛非常幽深,裏麵似乎有一種很神秘的力量,能攝人心神。
她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你心裏有一團火。她那樣一說,我心裏突然被燙著了一樣,顫抖了一下,連連搖頭。她又說,火快要從你嘴裏冒出來了。她這樣一說,我倒有點放心了,她大概是看到我塗著紅口紅,才那樣說了。我並不喜歡打扮,穿著也很不講究,甚至可以說非常邋遢,但我卻喜歡塗著豔紅的口紅。這一點連我自己也有些奇怪。
桃花也感覺奇怪。桃花說,你嘴裏像點了一盞燈。她和她奶奶說的話意思差不多,都是說我心裏有火。我表麵沉靜,心裏確實有一團火。我不知道那團火會把我照亮,還是會把我燃燒。我一直都壓抑著內心的火,不讓它燃燒起來,不讓它被別人發現。我做的很好,別人都沒有發現,包括我的導師,也包括理查森先生。他們都是學問高深的人,都沒有發現。沒想到的是,桃花奶奶和桃花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們真是兩個奇怪的女人。
她們家的情況也奇怪。家裏沒有其他人,隻有桃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桃花的父母不在,也沒有兄弟姐妹。我試探著問桃花,桃花也搖著頭說不知道。
我們住在桃花家的第三天,村裏還搞了個很古怪的儀式,我和理查森先生都過去看了。就在村頭的一株大蟠桃樹下麵。那是一顆很大很老的蟠桃樹,樹不算很高,但樹幹很粗壯,扭曲盤旋著,像一條巨龍。樹皮又黑又厚,堆砌成一塊塊的突起,像龍的鱗片,樹身上還有很多孔洞,像是被雷電劈出來的,或者是被歲月掏空的。巨大的樹根和樹幹連成一體了,青筋突出般地裸露著,就像龍爪一樣,抓住地上的石頭和泥土。一些樹根被磨得很光滑,皮已經沒有了,泛出黃中帶紅的木色,紋路也清晰可見。樹枝彎曲糾結,向四麵伸出,顯得很有張力。樹枝上還沒有長出葉子,樹冠顯得不是很大,樹上的花苞也不是很多,隻有不多的一些粉點。很顯然,它已經很老了,開不了太多的花,結不了太多的果子了。我無法估算那顆桃樹的年齡,應該有幾百上千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