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強調,他當時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為雖然明知存在許多罪惡,但為了革命的總體利益而必須保持沉默。他另一個自我辯解的理由是“是的,我知道許多罪行,但要製止它們我卻無能為力。
況且在這種情況下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就連那些勢力大得多、對情況的了解也清楚得多的人也沒能製止罪行”。他很清楚,在千百萬讀者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可以到斯大林麵前去對某一問題提不同意見的作家,當時這可是非同尋常的“禮遇”。
如此得寵,為何對種種罪惡卻無隻言片語?因此,他比其他作家的“責任”要更重一些。所以,他要繼續辯白說“其實我同我的讀者們一樣是‘齒輪’和‘螺絲釘’”。也就是說,自己在罪惡中隻是一個被動的工具。
這些辯解確實都有一定道理,但卻不無自相矛盾之處,更重要的是缺乏深深的自責和懺悔。他至多隻承認:“存在過兩個愛倫堡,他們很少和平共處,往往是一個在侮辱甚至踐踏另一個……”但他不能不一再麵對“您居然能幸免於難,這是怎麼回事”的提問,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又反複辯白說:“如果我是個信教的人,我大概會說,上帝的安排是難以解釋的。”“我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裏:一個人的命運不像一盤棋,而是像抽彩。”然而,“當時我簡直不願再活下去,但即使在這樣的日子裏,我也知道自己選擇了正確的道路”。
明明把命運歸結為所謂“上帝的安排”、像抽彩一樣不能把握,也就是說自己其實並無選擇權,卻又堅信、辯白自己的“選擇”正確,不亦悲夫!
之所以陷入這種自相矛盾的困境,就在於他與那個時代曾經融為一體,否定那時代、那段曆史也就否定了自己的一生,因此他堅決不願徹底“認錯”。這種否定是痛苦的,需要靈魂深處的懺悔。
當然,沒有在那種體製下生活過的新一代,很難想象在那種可怕的生存狀態下“生活”(更確切說是“活著”)的可怕,人的心靈能被扭曲到何等地步,所以他們的質問可能有失寬厚,缺乏“理解的同情”,甚至可說是有些“苛責”。
但這並不能成為“當事人”在被質問時刻意回避、百般辯白的理由,如果都找種種外在的客觀“理由”,那麼任何罪惡都可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因此全都可原諒。一旦如此,人類就會沒有最基本的善惡之別,重新墮入野蠻社會。
無論愛倫堡的辯白是情有可原還是毫無道理,他的種種辯解不能不使人進一步追問、深思:人們曾把中國一些“文人學士”拒絕對自己在“那個年代”的所作所為進行懺悔歸咎於中國文化缺乏懺悔、靈魂拷問的傳統,但俄羅斯文化中那種深深的懺悔精神、那種“靈魂拷問”的悠久傳統卻是舉世公認的。
那麼,這種強烈的精神和深厚的傳統怎麼在愛倫堡這一類“文化人”身上喪失盡淨?是什麼使他們毫無懺悔之心?他們拒絕“靈魂拷問”的原因何在?為什麼幾十年後中國的某些“文人學士”在麵對新一代同樣的指責時,他們的辯解幾乎與愛倫堡一樣?這種“無獨有偶”是否說明其實這無關“傳統”,而是那種相同的“病因”所致,其魔力如此之大,以致能迅速摧毀諸如俄羅斯知識分子那樣深厚的“精神傳統”,遑論其他……這種追問和深思可能更加重要也更有意義。
由於不能完全正視那一段曆史,愛倫堡對一些人與事的分析頗受影響,難免偏見。他對法國作家紀德的謾罵,便非常說明問題。
紀德在沒有到過蘇聯以前也曾對蘇聯充滿憧憬,但他在1936年應遨訪蘇後立即敏銳地發現了當時的種種問題,與其他盲目歌頌斯大林和蘇聯的左翼作家不同,他回國後發布了《從蘇聯歸來》一書,對蘇聯當時的問題作了坦率的揭露和批評。
幾十年後愛倫堡寫此回憶錄時曆史已經證明了紀德的正確,愛倫堡此時對斯大林時代的揭露、批判也比當年的紀德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令人“咄咄稱奇”的是他不僅不承認紀德的先見之明和道德勇氣、不承認自己當年的蒙昧和怯懦,反而依舊對紀德作了最惡毒的謾罵。
在“紀德——他不過是一隻螟蛾”這整整一章的篇幅中,他用“極度輕率”、“自戀”等言語來形容紀德,連紀德對妻子的深深愛戀都成為他嘲笑的內容,甚至咒罵紀德有“精神上的陰部露出症”!顯然,正是對“過去”的矛盾態度和心理,導致了這種使人深感可悲的理智混亂。
要完全擺脫因襲的重擔,徹底承認過去的錯誤的確不易。當過去的罪行和產生罪行的社會、政治及個人的原因沒有得到徹底清理時,對過去沒有清醒、理智、徹底的重新認識,難免會有種種謬見,會產生種種混亂,過去也就很可能重演。愛倫堡的困境說明如何認識那一段曆史,的確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