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紅篇 壹
半年後。休休在一座府邸外落轎下來。從外麵看,府邸並不是很大,有點破舊,山牆粉漆脫落剝離。牆外的梨樹開始落葉了,片片飄落。休休佇立,注視著微風中匆匆棲息的鸝鳥,淡然而笑。
流逝的日子漸漸磨去了她臉上的幽怨,平靜的生活似乎重新開始了。銅質的門檻處,小廝無聊地坐著,見休休過來,忙不迭起身:“請問小姐,您找誰?”
休休一團和氣,報出天際的名字。那小廝喚她稍等,一溜煙跑了進去。休休依然望著門楣上掛著的牌匾,天際的公府主簿之職雖沒有升遷的跡象,但是刑部給他分了房子,他可以搬出聽鬆院了。
沒多久,天際一身麻布衫從裏麵衝出來,帶著乍驚乍喜的笑。“你來了?還真讓你找著了。”
“欣楊告訴我的。”她抿嘴,看著他束袍挽袖,有幾滴泥埃落在他的肩上、束發上,不禁幫他撣去,“你這是在幹什麼?”
“我打掃打掃。來,我帶你去看。”天際顯得很興奮,一把拉住休休。休休搖頭輕笑,帶著欣賞的眼光看他,任憑他拉她進了大門。
半年來,天際是她對外唯一保持聯係的人。沈不遇不再管束,她落得自在,出門也沒熟悉的人,天際也就成了不是親人的親人了。
穿過質樸的大門,一片綠意盎然的庭院昂然呈現。池水上微波蕩漾,兩隻紫鴛鴦甩動著翠翅,悠然嬉耍。正宅有一進,大廳、後廳、正後房、左右水榭、前後天井,門窗鏤花多用鏤空精雕,或有假山花木擋著,層簷飛棟隨處可見,真正目不暇接。
休休不禁讚歎,如此幽靜清雅,足以洗濯都城的喧囂浮華,脫離塵風俗雨,確實是個好地方。
“喜歡嗎?”天際愉悅地問。
休休閃著晶亮的眸光,頻頻點頭:“用人還沒來,要不我幫你一起打掃吧?”
“不用了。”天際拒絕道。他拉她穿過落地窗欞,前麵曲徑通幽,亭閣掩映中有暗香四溢。流水涓涓處有一樹怒放的不知名的花,如煙似霧,讓人眼波迷離,悠遠耀目。他們站在濃密的花蔭下,天際心裏充滿了滿足,掂起一片花瓣在手心,道:
“我想讓娘搬來江陵與我同住,她硬是不肯。她也該享點清福了,可她說,來過一次江陵,不想再來。”
話裏指的那一次,休休心裏明白。她的笑意黯了黯,顧左右而言其他:“倪媽媽信裏還說些什麼?”
“提醒我穆氏之威不如昔年,須應時順勢。她一個婦道人家怎會懂?一定是沈不遇警告過她。”天際冷哼道。
休休不願提起沈不遇,但也婉轉道:“你娘說得對,天下大勢早晚會有大變。嵇明佑心狠手辣,我曾經差點命喪在他手裏。你如今在他門下,可要小心了。”
“我不投靠嵇大人,難道投靠沈不遇?”天際想起往事便有了滿腹牢騷,激昂道,“穆氏和沈不遇一黨相互傾軋,連瞎子都看得出來。我既入仕途,誰對我有恩,我就報答誰。嵇大人對我向來體貼關心,勝如父母。這官職、這房子全是拜他所賜,我若畏首畏尾辜負了他,成何大事?”
樹下一時默然。休休心裏茫然,朝中局勢,孰是孰非與自己何幹?天際過得好,也是她極大的歡樂了。
有絲絲細雨綿綿飄過來,天際仰望著天空,輕聲道:“你回去吧,要下雨了。”
休休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天際又拉住了她的手,聲音變得平穩:“後天你來,我娘讓人捎來的葡萄應該到了,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後天我和燕喜去賞桂,你幫我留一些,我回來吃。”休休自然道。自從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世,有些事困擾著天際,他對她的態度模棱兩可,有時如從前一樣親熱自如,有時突然生疏得如隔千裏。這讓她既理解又有些無所適從,但事情的症結在她身上,便無任何責怪之意。
“我送你。”他又說。“你忙吧,我自己出去。”
他於是放開她的手,凝望著她盈盈款款地走向大門。拐過月洞門的時候,她回頭朝他揚了揚袖。他咧嘴笑了,舉手向她揮動。
今年秋天暖和,皇家丹桂園的桂花還在綻開,定了今明兩天向百姓開放。休休和燕喜開始梳發換衣,打算一起去湊個熱鬧。
燕喜穿了一套石榴紅薄紗羅裙進來,臉上紅雲朵朵。休休看得有點呆了,拊掌笑起來:“欣楊送你的?倒有媳婦見公婆的模樣。”
明知休休在開玩笑,燕喜還是慌得朝窗外張望了幾下,嗔道:“小姐,我求你,千萬別讓老爺夫人知道。少爺好心送我,你就讓燕喜穿出去過個癮不成嗎?”
休休邊說“成成成”,邊拉了燕喜在鸞鏡前坐定,笑道:“給你畫個娥眉,再配上蝴蝶簪,這樣一出去,誰也分不出誰是主,誰是仆了。”
“小姐自己為什麼不化個妝啊?太素了點兒。”燕喜端坐著讓休休傅粉施朱,忍不住問。
“我就這樣子,在府裏穿著是自己看,穿在外麵也是自己看。”休休淡淡道。
“你是怕被人認出來?”
“偌大的江陵,誰會認得我?”
休休放了羅黛,眼前的燕喜燦如春華,皎若秋月,原來也是極美麗的。燕喜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禁喜形於色,笑道:“如果四皇子陪小姐一起賞桂,小姐也應這麼妝扮,郎才女貌,那才差不多。四皇子半年沒消息,怪想念他的。”
“你很久沒見天際哥了,不想嗎?”休休開玩笑道。燕喜認真起來:“四皇子既溫柔又會照顧人,他才是小姐的真命天子。儲天際人長得不賴,有點小心眼,雖然對小姐也好,可我……”驀地,她睜大眼叫道:“小姐難道喜歡的是儲天際?”回頭看,休休已經跨出了門檻。燕喜隻好收口,掩上門,撩起裙擺跟了出去。
二人說笑著到了夜鎣池邊,正看見柳茹蘭迎麵而來,隨侍丫鬟翠紅提著果籃。休休二人道了萬福,柳茹蘭親切地問道:“是去賞桂花?”休休道:“夫人要不要一起去?”
“你們去吧,回來得別太晚。”柳茹蘭慈愛地笑,指了指翠紅手裏的果籃,“新下架的葡萄,老爺特意派人從孟俁縣送來,料定你會喜歡。我讓翠紅放你院子裏。”
半年來,父女倆難得碰麵。即使見了麵,休休始終淡淡的,二人從未說過一句話。沈不遇送葡萄是他有意示好,柳茹蘭心甘情願做中間人,想方設法緩解父女之間僵化的關係。
豈料休休臉上竟波瀾不興,冷漠道:“您告訴他,我脾胃虛,吃不得這個。”說完,再次福了禮,帶著燕喜迤邐而去。
柳茹蘭心裏失望,竟睖睜著說不出話。翠紅安慰道:“小姐好歹開了笑靨,算是可喜之事。依她的個性,不收葡萄也是意料之內,隻可惜了夫人一片苦心。”過了許久,柳茹蘭微微一歎,語氣裏有著難以言喻的愁緒:“這孩子如此,連老爺也是天天愁眉不展的。家裏死氣沉沉得不像樣子,我該怎麼辦呢?”
休休和燕喜乘了落簾馬車,一路很順利地來到了皇家丹桂園。丹桂園裏遊人如織,休休她們仿佛來到金沙鋪地的仙境裏。鋪青疊翠的桂花樹上綴滿了金黃,似蝴蝶,似金甲,滿世界濃鬱的芳香,幽幽地透著一絲甜蜜,襲人心懷,沁人肺腑。
兩人穿梭其間,歡鬧著,笑意溢在臉上。有人看到她們,叫嚷道:“兩位姑娘有此閑情逸致,為何不參加賽詩會,好去討個賞?”
“在哪裏?”
“就在那邊醉花蔭裏,是大皇子和眾皇妃在搞熱鬧。”休休聞聽是大皇子,躊躇片刻,道:“算了,還是不去吧。”燕喜遊興正濃,又難得一觀皇族容顏,便哀求說:“小姐,就看看湊個熱鬧行嗎?你說過大皇子為人隨和,從不擺架子,他玩出的花樣一定很有趣。”休休不願讓燕喜掃興,略微思忖,便笑著答應了。她們直奔醉花蔭,把守的侍衛放她們進去。隻見裏麵樹林裏辟了一塊空地,周圍人群攢動,歡聲笑語。隔了人群,十幾位宮人護了端坐在林中的幾個人,多是鳳髻霧鬢,粉白黛綠,想是宮中的貴嬪命婦。因為隔得遠,大半臉被繁雜富麗的瓔珞步搖擋住,俱看不清真實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