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紅篇 貳(1 / 3)

錦紅篇 貳

沈不遇這兩天又緊張起來。抑或,無論梁帝還是穆氏,全朝陷入一片緊張之中。北周宣帝寢疾,禪位於長子即靜帝宇文衍。靜帝年少,由隋國公楊堅輔政。

北周局勢動亂不安定,楊堅從一名飽受宣帝猜忌的流亡將領,幾經磨難坎坷,幾乎一夜間掌控北周政權,這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楊堅突然南下巡視後梁,消息傳來,朝中大臣神色各異。楊堅此番再度出現,自然今非昔比,他帶給後梁的前景是歹是福?

所有的人都想討好楊堅。保皇黨和穆氏已經從暗鬥漸漸轉為明奪,就看楊堅傾向哪一方。矢在弦上,不可不發。

沈不遇喜憂參半。喜的是,梁帝得知休休就是他的親生女兒,並未過分貶責其背信棄義,畢竟那是十八年前的風流事,一時竟是風平浪靜。如今的梁帝已經力不從心,過度倚重沈不遇、鄭渭等大臣,就是宴請楊堅之前,也是召沈不遇等人與楊堅晤麵。

當初楊堅在江陵避難,在蕭巋的行宮被抓,可見楊堅與蕭巋二人交情頗深。楊堅見事深徹,這麼多日子,蕭巋定是給了楊堅一個鮮明印象:這是個既有主見又極有天賦的少年英傑。因此楊堅極有可能對別的皇子不屑一顧,認定蕭巋才是未來的皇位繼承者。

憂的是,自從蕭巋放棄休休,沈不遇心頭始終沉甸甸,不能釋懷。這半年來,雖然蕭巋從來沒有反常舉動,可對他,肯定少不了戒懼猜忌。

二十多年的仕途艱辛,他已站在懸崖邊上,不能回頭。一旦蕭巋坐上儲君位,會不會有襟懷氣魄?還是趁機報複,將他推入懸崖萬劫不複?

與楊堅會晤之後,沈不遇又是一陣不安。這個楊堅顯然有意避開立儲之事,既未直言指出梁帝治國之缺失,亦未泄露一絲口風來證實他傾心於誰。沈不遇等人不做任何辯駁地隻管聆聽,心裏卻打鼓—楊堅其心難測!

明天梁帝宴請楊堅,王公大臣以及家屬陪同。沈不遇心裏沒底,便把二夫人柳茹蘭叫上了。

“妾身多年未曾赴宮宴,難免忐忑,怕說話唐突,還是讓休休陪我一起去吧。”柳茹蘭笑道。

沈不遇明白柳茹蘭的用心,想起休休平日裏的冷淡,悶聲道:“有這個必要嗎?”

“老爺,這可是個好機會。你們父女難得見麵,可以說說話。日子久了,她就認你這個父親了。”

沈不遇若有所思片刻,不勝疲倦地按了按額頭:“難為你如此豁達……”他歎息出聲。

當初,到底是走錯了一步。一步錯,步步皆錯啊!

萏辛院裏,休休下意識地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二夫人,休休真的不想去。”

“你是怕去皇宮?還是怕見老爺?”柳茹蘭溫柔微笑道。休休微弱地笑了笑,喃喃低語道:“不是怕,是不想去。”柳茹蘭放軟聲音,哄勸道:“你知道,老爺為官這麼多年,陪他赴宮宴的總是大夫人。我難得進宮一次,生怕老爺國事忙,撇下我一人獨自回家。你進過宮,自然熟悉,權且當做陪陪我,也好一塊兒回來。”

這孩子,怕是上次沒被選上,心裏還在不痛快吧?

她繼續勸道:“朝中大臣這麼多,女眷們都坐後排下席,也不用誰見誰。咱們原路去原路回,待不了多少時辰。”

休休敬重柳茹蘭,不想再拒絕她。又生怕柳茹蘭猜透她的心思,暗自安慰自己:這是晚宴,自己躲得遠遠的,斷然不會讓熟人看見。

如此一想,她也就痛快地答應了,柳茹蘭欣欣然準備去了。江陵深秋的夜晚分外寂靜,沿路稀有人煙,沈不遇的車馬奔馳在長街上,聲音格外刺耳。

休休坐在車內掀簾子往外看,沈不遇的坐騎就在眼前,身上深色的風袍像隻巨大的鷹翼。

忽想起第一次隨這個人赴宮宴的時候,她單純又愚蠢,睜著好奇的目光望著他的背影,仿佛這人揮揮衣袖便能填滿她的滿足和快樂。而他的後背長了眼睛似的,她的喜怒哀愁總瞞不過他。就如臨出發前,他負手站在她麵前,淡漠地打量她,目光掩蔽在夜色之下,那隱隱顯現的幽光,如寒刃般將她的心思剖開。

“不用怕見到蕭巋,他見不到你。”聲音近似耳語,卻如一滴滾熱的水,燙得她心頭一陣緊縮。身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溫暖地安撫。她停止了恍惚,落下車簾,朝柳茹蘭淡淡一笑,並不作聲。有時候,夢就是夢,醒來後可憶可思,卻是一場不可觸摸的虛空。晚宴果然如休休所想象的,櫛比羅列的宴席從殿內幾乎要排到殿外。女眷們均被安排在靠後殿的兩處角落,中間歌舞升平,前麵人頭攢動,前殿的景致俱是模糊。

後梁待客風俗向來節儉,為招待北周貴客楊堅,珍饈美味流水一般呈上,足足耗費都城百姓半年的開銷。酬酢交錯、歡聲笑語之間,隱伏著後梁波雲譎詭的爭端。

前殿華蓋輝煌,八寶琉璃的燈火映照下,休休隱約看見了楊堅。他精神較以前更矍鑠,神情篤定,麵露微笑。梁帝竟是親自敬酒,明黃的龍紋崢嶸,休休眨了眨眼睛,前殿的景象就被綽動的人頭遮掩住了。

一群歌姬的裙裾迤邐在水晶般光亮的地磚上,搖曳生姿宛如繁花綻放。燈光晦暗不明地亮著,麗人們羅衣廣袖,垂手折腰。

休休四周圍滿鶯鶯燕燕,有好奇者忍不住站起身,朝前殿眺望了些許,突然驚叫起來:“快看,快看,三皇子殿下在敬酒呢!”

“他長得怎麼樣?”有人急忙問她。“那還用說,太俊了。哎呀,他朝我們這邊看呢!”

“哪裏哪裏?”呼啦啦站起一堆人,抻長了脖子張望著。

見此情景,柳茹蘭笑著對休休說:“瞧這些婦道人家,沒有男人在,越發不守禮節了。”

休休微笑,一口一口品著金盞裏的酒。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東眺西望,充滿著好奇。如今物是人非,她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夜宴已至高潮處,她輕握柳茹蘭的手,道:“二夫人,我出去透透風。如若有人離席,您喚我一聲,咱們也回去。”

“太過於熱鬧喧嘩,都出汗了。”柳茹蘭撫帕輕拭休休的額頭,關照了她一聲。休休聽話地點點頭,側身穿席,步出了殿外。

一股清新自然的晚風徐徐襲來,令她不由得神誌清爽。秋日的夜是清薄的,空氣中帶了一絲醇酒甜膩的芳香。外麵人影走動,原來耐不住喧嘩的不止她一個。

休休倚欄遠眺,目力望盡,團團明月高高掛,宮樓高聳直衝天穹。一連串的燈光猶如繁星,在烏沉的夜裏流動。樹影扶疏,風月影徘徊,瑟瑟西風卷起,落葉顫抖著身軀,一片,又一片。她感受到了冷意,禁不住抬臂撫肩。

“休休。”她驀地回頭。

原來是樹葉婆娑,驚動棲息的夜鳥騰翅淩空,寥廓的夜空傳來淒切的叫聲。她搖頭輕笑,這迷蒙的櫚蒼庭園,會讓人無端地生出些幻覺,不想了。她剛下欄杆走幾步,又聽得一聲叫:“休休。”她驚得心跳,轉頭望去,原來是大皇子蕭韶暗淡的身影,正步履踉蹌地朝她過來。她禁不住捂住了胸口,輕吐一口氣:“大皇子,是你在叫我嗎?”夜色朦朦中,蕭韶的臉染了大塊酡紅,他怎麼老是這副醉醺醺的樣子?蕭韶腦子還清醒,他向她招手:“休休,看到你真好。來,我倆幹一杯。”他端了酒樽伸向她,整個身子還在晃悠著。休休搖頭輕笑,將蕭韶扶到石桌前坐下。

蕭韶偏不安定,當休休是熟人,絮絮叨叨地說起話來。

“那些人一點也不明白我的心思。三弟比我強,他是當皇帝的料,我沒異議。都是父皇的兒子,兄弟間有什麼好爭的?可母後,偏寒了臉,說我沒用。還有,嵇大人這幫人,根本不當我是大皇子!你看看我這張臉,到底有用沒用?”

他說得語無倫次,休休隻好避開,哄他:“大皇子心地善良,自然不會計較這些的。隻要活得開心,何必去介意?如果活得不開心,你在意別人,別人也不會在意你,你就越發不開心。”

“對,你說得對極了。”蕭韶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道,“一語驚天人啊,這些人怎麼不懂呢?”

“我也是經曆了很多,才漸漸明白一些道理。無力去麵對,又躲不掉,也隻有遠遠地避開。”休休苦澀地笑了笑。

“懂了……我懂了。”蕭韶說完,將酒樽塞到休休手中:“你幫我拿著,我去找他們理論理論。”

不容休休勸阻,他便搖搖晃晃地走開了。休休抿嘴輕笑。這個大皇子,雖然身上染了脂粉氣,卻是與世無爭的。在這權貴紛爭的世界上,自有難能可貴之處。風涼露冷,隱約有歡聲笑語絲絲傳來。她也要回去了。回轉身,香徑小道旁,成蔭的樹影下,一個淡淡的身影罩在昏蒙的燈色中。

那人眸中似有一簇極明亮的火光在燃燒,就這樣不閃不避,定定地凝視著她。不過是短暫的片刻,休休卻宛若已徒步走過了整個漫長的黑夜。她手中的酒樽刹那脫落,落在草叢裏,她聽到的卻似沉悶的轟雷聲。她的心像被突如其來的鞭狠狠抽打了一下,臉上的血脈抽搐得厲害,心尖處似乎有個銳利的聲音在催促她:“快跑!快跑!”

她幾乎是狼狽而去。前麵漫漫茫無涯際,她隻能拚命地跑著,哪怕迎接她的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闖過去,再也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