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紅篇 叁
九月初,倪秀娥接到兒子的信函,坐了三天三夜的船到達江陵。天際早早等候在埠頭,娘兒倆見麵分外親熱。倪秀娥坐馬車看沿路景致,想起二十年前當奶娘的日子,不覺大是感歎。到了天際所在的府邸,她在外麵站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跨入門檻。守門的小廝施禮喚了一聲“老夫人”,她似乎才清醒過來。在天際的指點下,倪秀娥東摸摸、西瞧瞧,眼角蕩起笑紋:“我家四寶有出息了。”
“娘,您這一來,就不要回去了。”天際懇求道。倪秀娥搖搖頭,笑說:“那怎麼行?我還要照看那塊茶園。再說,多待下去,那些雞怎麼辦?這趟是因為你相親,我就急急忙忙趕來了。江陵這麼有錢的老爺看上你,那是老天爺賜福給儲家,咱們可要慎重,別被人小瞧了去。”
天際乖順地答應。倪秀娥走進天際的書房,一眼瞧見窗前養了盆蕙蘭,根莖肥碩,花香襲人。
心裏暗忖:兒子雖用功好讀書,斷不是撫花人士。於是問道:“這花是哪位姑娘放上去的?”
天際不自在地撓撓頭,老實回答:“是……休休來過。”提起休休,倪秀娥立馬變了臉色,不免著急道:“你怎麼又和她見麵了?娘提醒過你,她是沈不遇的親生女兒。沈不遇心狠手辣,娘苦苦隱瞞這麼些年,就是想保儲家平安。如今她做她的沈家千金,你做你的劉家女婿,井水不犯河水,你千萬不要攪和進去。”
“娘,休休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倪秀娥驚得連連撫胸:“老天,休休是不是已經認沈不遇了?曹桂枝還等著做沈家三夫人呢!可憐的陶先生,這個女兒,算白養了。”天際道:“休休光知道沈不遇是她的親生父親,別的大概還不知道。不然,依她和陶先生的感情,她斷然不會心安理得地待在沈府。”
“如此看來,他們父女間有隔閡。兒子啊,沈家的事你避著點,不要去管,更不可與休休來往甚密。還有,相親之事不要和休休談起,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倪秀娥絮絮叨叨關照起兒子。
天際相親之事,休休當然不知。這幾天,她四處找福叔的老婆—柳媽。起因是某天她和燕喜經過夜鎣池,無意碰上了大夫人黎萍華和她的小女兒。
二千金早早嫁人,夫婿還是沈不遇親自挑中的。幾年前夫妻還算和睦,後來夫君納了二房又有新歡,把個宰相二千金徹底冷落。夫妻間齟齬不斷,二千金經受不得委屈,跑到娘家哭訴來了。
一見休休,黎萍華母女心裏不痛快。以前視其為鄉野女子當麵奚落,休休身世大白後,嘴裏不敢明說,心裏的怨氣卻越積越深。
休休從不和她們多說話,施了禮就想走。二千金在後麵尖刻地說道:“仗著父親寵她,架子越發大了。”
黎萍華冷哼一聲:“若是你父親讓曹桂枝進沈家的門,好端端的沈府不知會被一老一小兩個狐狸精搞成什麼樣子!”
休休習慣了黎萍華的尖酸刻薄,她回轉身,神色淡漠,口氣聽上去也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我娘好端端地在孟俁縣,她過她的安寧日子,才懶得窩在這裏,她也不屑與你們爭這爭那。”
雖然她不齒娘的所作所為,但是也容不得別人說娘。必要的時候,她會挺身維護自己的娘。
這兩年來,她明白了一些道理,也通透了一些事。說完,也不理會黎萍華母女倆難堪的神色,轉身而去。黎萍華母女刻薄的聲音從後麵傳來:“有本事你別賴在這裏!你這人就是多餘,看見你就討厭!”
“要不是曹桂枝,陶媽也不會死,都是這個狐狸精害的!她還有臉進沈家的門?”
燕喜緊隨休休,一直離罵聲老遠,才笑著道:“小姐真行,瞧把她們氣的。以後就這樣回敬過去!”
休休麵色凝重,沉吟道:“她們的話倒提醒了我。當年因為我娘,我爹一家遭毀。陶媽是如何被發現跳池的?我爹去了孟俁縣,他的兒子後來是生是死,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小姐,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誰還會知道這些?跟你也沒關係,你就別把罪孽往自己身上攬了。”
“我總感覺蹊蹺,想找個人問問清楚。”休休沉思片刻,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人,眼睛亮了亮,“對,找柳媽!”
再次見柳媽,她還是和欣楊一起去。柳媽料不到他們突然出現,神色變得慌張,局促不安地站著。
“柳媽,我知道上次你出麵作證,原是老爺的意思。你能如實告訴我,我爹……也就是陶先生一家究竟是如何被拆散的嗎?”休休和顏悅色道。
“小姐,少爺,老奴當初隻是一個燒火用人,隻知道恪守沈家的規矩。該說的老奴會說,不該說的老奴不敢說……”
柳媽這番話,休休和欣楊已預料到。二人互遞眼色,欣楊從懷裏掏出一袋鑄錢放在桌上。果然,柳媽眼光發亮,拿起錢袋便放不下去了。
休休語氣懇切道:“如若知道陶媽的死因,還有那個孩子的下落,多少能替我娘贖些罪。孩子若是還活著,該比我們大,我也好告慰我爹在天之靈。”
柳媽聽了這些話,往門外張望了幾下,又關上門,才輕聲道:“老奴明說了吧,陶媽這爛舌頭,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當初曹姑娘懷上了小姐,老爺不敢聲張出去,便讓福叔想個法子掩人耳目。剛巧陶先生遇到曹姑娘,好心扶了她一把,這事被陶媽知道,罵了丈夫。罵者無心,聽者有意,老爺就將陶先生和曹姑娘……唉,陶先生好不容易醒過來,以為是自己造孽,便傻乎乎地認了。”
一席話如寒冰當頭傾澆,休休臉色慘白,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陶媽就這樣蒙羞自盡?”
“小姐,這也是福叔這死老頭後來告訴老奴的。陶媽是被活活捅死在夜鎣池裏的。她這張嘴,萬一去外麵叫屈,豈不毀了沈家的名聲?可憐的女人。”休休感覺全身泛起一陣陣的陰寒,連帶說話都顫抖:“孩子呢?”
“聽說是送了人。送給誰,老奴也沒問。大人都顧不上,誰還顧著孩子?”
柳媽抹著眼淚道。從柳媽家出來,休休心裏湧出一陣一陣的酸楚,低著頭不言不語。欣楊也是滿腔憤恨,控製不住道:“福叔的行為,還不是父親指使的?沒想到父親為了名節自保,戮辱無辜,這樣的父親怎能以德服人?從小我受他管束,我早已厭煩透了!”
休休臉上帶著無盡的悲哀,勉強笑了一下,道:“我爹背了一輩子的冤屈,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我當初一度聽信流言,委實對不起我爹。”
這一夜,她哭腫了眼睛。就像摸索在漫漫茫無涯際上,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希望。此時此地此處境,她一個弱小女子不得不待在這裏,心裏縱是百般煎熬,也必須這樣熬著。半夢半醒之間,依稀有人出現在她麵前。他凝眸望著她,唇際顯出玩味的一笑。一隻手用力拽住她,逼迫她的整個身子倚在他的胸前,她仿佛感覺到了他的心跳聲,甚至聽到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歡我的。”
她拚命地搖頭,拚命地掙脫,他薄薄的影子變得稀淡,如一團火化成灰燼,消散而去,隻餘下一股隱隱約約的瑞腦香,和極輕的一句話,盤桓在心底。
“你一定會來的……”白日醒來,她收起憂傷,開始細細回味昨天柳媽的話語。柳媽雖然將真相和盤托出,但是說話間總有點閃爍其詞,吞吞吐吐,似乎還裝著極深的秘密似的。
這個女人愛財如命,欣楊給予的,絕對滿足不了她的貪欲。休休決定再去試試。
沒想到這次去,卻是大門緊鎖,不見一個人影。向左鄰右舍打聽,原來昨晚柳媽被福叔打了一頓,接著跑了。
欣楊道:“定是福叔知道了我們來過這兒。”休休冷笑:“做賊心虛。我們找找柳媽,不信找不到她。”二人分頭尋找,欣楊聯係熟人打探柳媽會去的地方,休休時不時過來福叔家,希望能夠撞見柳媽。不出兩日,緊鎖的大門被打開了。
柳媽神色慌亂地進了自己的家,掩上大門,匆匆忙忙收拾些值錢的物什,又從床底隱秘的角落裏搬出一隻小罐子,從裏麵倒出一大堆鑄錢。這些錢夠她豐衣足食過完一生。她顯得有些興奮,邊數邊將鑄錢裝進準備好的包袱裏。
屋門突然被人從外麵踢開,福叔出現。夫妻對峙,如仇人一般。福叔行到近前,目光陰鷙:“死婆子,原來背著我藏了這麼多錢!說,這些錢誰給你的?”柳媽護住包袱罵道:“當初我瞎了眼嫁給你,如今人老珠黃,你就打我罵我不把我當人!你休了我吧。這是我的錢,我自己給自己養老送終!”
“怪不得,原來是你把老爺和小姐的父女關係透露給穆氏的,穆氏又故意透露給三皇子。你領了賞錢,害了老爺!死婆子,是你損了老爺的英名,讓老爺小姐蒙羞受辱。隻此一條,我就可以按沈家規矩懲罰你!”
“你們的罪孽還不夠多嗎?先是誣陷陶先生,後又將陶媽活活捅死在水池裏,謊稱她這是蒙羞自盡。告訴你,我已經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訴給了小姐。我還會告訴她,陶先生根本不是自己摔死的,是你們圖謀害死他的!你們想懲治我,先窩裏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