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篇 壹
雨初歇,昨日還是一絲半縷的綠意,雨後想必細葉蓬勃而發了。那樣肆意的濃綠,那種綿灑的細雨,給人多的是久候的輕快。
秋月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她剛從宮裏回來,手裏小心捧著幾枝素心蘭,踩在濕潮的青石路上,一直往裏麵走。
素心蘭是蓉妃給的,不用交代,她也知道要交給誰。蓉妃麵色精神都不錯,盈盈笑著:“休休偏愛什麼梔子花,宮裏倒沒種這個。素心蘭潔白晶瑩,色香形韻皆備。賞蘭以素為貴,想必她會喜歡。”沉眠的太子行宮已欣欣然蘇醒,眼前一派喧鳥覆洲、雜英滿甸的景象。成陣的煙柳垂下綠絲線,扭動著纖細的腰肢,隨風飄舞著。在路過中間的竹林時,秋月看見近處八角亭中有一個男子,男子似乎等著什麼人,又警覺地察看兩旁。金色的陽光落到亭內,落到他腰間的佩劍上,透著莫名的殺氣。
男子似乎察覺到背後的目光,回眸過來。秋月慌忙一閃身,又匆匆走了。她尚在疑惑中,卻聽前麵一聲輕呼。
“秋月姐姐。”她恍然抬眸,是休休明麗的容顏。
休休露出微笑,眉目間漾著別樣的光華,半是玩笑道:“姐姐這麼走神,差點踩進水溝裏去了。”
“是嗎?確實沒注意。”
秋月應著,再度望去,八角亭下的蔣琛已經不見了。休休並未注意,隻是含笑望著秋月。以前的秋月是清冷的,透著一絲倨傲和悒鬱。而今日卻宛如拂了春風,柔和得直透人心。“謝謝你。”她由衷地說道,“謝謝你上次的提醒。”秋月隻是一哂,不在意道:“奴婢隻是做了應該做的。隻要殿下幸福,便是奴婢最大的幸福。”
“聽殿下說,你要出宮?”休休關切地問,“姐姐以後怎麼打算?”秋月抿了抿嘴,有些無奈,又有些灑脫:“是啊,奴婢伺候殿下十幾年,已經老了,該過自己的日子了。如果有個男人喜歡我,趕緊嫁給他。”穿過秋月的眼眸,休休仿佛看到明媚的陽光和炫耀的色彩。那裏分明蘊涵著一種新的希望,新的人生。秋月將素心蘭交到休休手中,而後離去,舉止如行雲流水。看著眼前沉浸在幸福中的休休,她不是不嫉妒,但無可奈何之,隻能順其自然。她以後的日子,隻有對不可複得的舊時光綿長地懷念。能聽到自己鍾情男子的煌煌偉績,她的失落和惆悵永遠是靜靜的。
彼時,和風吹送,便覺有熟悉的馥鬱香氣撲麵而來,那是太子妃身上的氣味。秋月仰首,八角亭一側的湖石假山下,站著鄭懿真。
那裏隱秘,鮮有人過去。因她背著秋月,猜不出神情,隻看見一身暈色花紋的織錦裙裾,扶風細柳般,嫋嫋娜娜地隱到假山另一頭去了。
秋月心裏一緊,悄悄然走過去,果然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得走了,晚上老地方我們再說。”湖石畔碩大的重瓣一丈紅隨著微風搖曳,分明就映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秋月知道是誰,怕被發現,躡手躡腳退後幾步,然後迅速離去。
休休進到寢殿,將素心蘭插在紫砂花瓶內,又小心地坐在床榻旁。蕭巋還在酣睡著,濃眉平展,似墜入恬謐的夢境。室內燭影搖紅,在他白皙的臉上烙下柔和的一道影。那唇輕輕抿著,嘴角漾著彎彎的弧度,竟有一絲孩童般天真無邪的味道。
她俯身,細致又調皮地端詳著他,看他精致的五官和甜甜的睡相,淡淡的光暈下少了鋒芒添了幾多柔和,那種羈愁悒鬱的心懷也隨之消融。不知為何,她滿足地歎了一聲。蕭巋緩緩睜開眼睛,正看見休休一雙蒙矓的眼定定地望著他。他很柔軟地一笑,忽然捉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胸前,呼吸軟軟地吹在她的耳邊。“你又早起了。”他輕聲說。她的手被他的手指糾纏住,讓她從指尖到心底都有一種依戀的感覺。她蜷在他的懷裏,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麵頰上,笑著道:“是你昨晚睡得晚。看你一臉疲憊,多睡一會兒。”
蕭巋就勢吻了吻休休的唇,躺在那裏不起來,懶懶地說:“很累,就這樣陪我。”
“幾天沒見你,皇上還好嗎?”休休不禁問。蕭巋微皺眉頭,睫毛輕輕顫動:“父皇不好……這幾天重臣都聚在皇宮裏。
太醫說,父皇隨時有可能……”
“知道了。”休休心裏也沉重萬分,摟住蕭巋的頭,讓他偎依在自己的臂彎中,柔聲說,“快睡吧,睡吧。”
“對不起,宮裏一團亂麻,把你接來,還沒給你名分。”他累到極處,眼皮沉下去,卻還是不忘說歉意的話。休休並無在意地微笑,雙頰暈染了兩抹嫣紅。她不言語,輕輕拍打蕭巋的肩,兩個安靜的人影融進這個幽深而安謐的白日。不知何時,簾外傳來輕叩聲。
休休驀地睜開眼睛,眼望過去,一縷細碎的陽光從瑣窗處漏了進來,迷漫在室內溫煦的煙霧中。
她想起來,發現手被蕭巋握著,剛輕輕地動了動,蕭巋這時也醒了。“什麼事?”他急問。內侍在外麵應答:“殿下,宮裏有事請您速去。”
聞言,蕭巋一躍而起,飛速地穿衣套靴。休休在一旁幫忙,蕭巋麵露緊張,正要出殿,按住她叮嚀道:“我不在,你不要自行外出。”
休休短促地應了一聲,眼望著蕭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
夜來了,小窗剪燭,黑暗驟然鋪散在太子行宮。
行宮寂靜隻隱隱傳來幾聲更鼓,鄭懿真的身影出現在青石道上。她獨自行走,並未驚動任何人,白緞花的披風將她的身形遮了大半,薄青的裙擺幾乎貼著地麵,無聲無息地穿過花園,向著林子深處走去。
她並不知道,此時秋月悄無聲息地緊跟在後麵,滿眼警惕地盯著她。幽靜處隻聞蟲吟唧唧,一道挺拔的身影就深陷在這片婆娑的樹叢裏。鄭懿真隱忍住內心的浮躁,沉聲說道:“出來吧。”蔣琛揚手打開樹藤,邁步而出。此時他的麵目鮮明地出現在夜色下,一對銳利的眸子閃著精光,殺氣浮動。“沈休休與太子和好如初,娘娘莫非急了?”他不無嘲笑道。“我真後悔那次在街上沒殺了她。”鄭懿真狠狠地說道,“明明刀子已經出鞘,太子不知怎的從天而降,嚇出我一身冷汗。怕被太子發現,我縮在行宮不敢輕舉妄動,等著下次機會。真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他把她接回行宮,沒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