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篇 貳(1 / 3)

碧落篇 貳

因喪期登基,蕭巋的即位大典搞得很是簡單。頒布詔書後,隻在宮樓鳴鍾三響,大樂設而不作,群臣慶賀的表文也進而不宣。

蕭詧的喪禮卻極為隆重。蕭巋一直在翎德殿守靈七天,才將父皇的靈柩運送去平陵安葬。

這期間,行宮裏靜悄悄的,隻有休休獨守寂寞。

她說服了蕭巋,並未因秋月之死降罪鄭懿真一絲半分。皇後還未冊立,鄭懿真一身隆重孝服陪蕭巋守靈去了。

夜來風雨匆匆,白日小窗閑對芭蕉展,回憶與蕭巋攜手徜徉於花前月下,又聽平陵方向傳來幾聲驚雁哀啼,休休不覺一陣牽掛一陣嗟歎。

這個叫蕭巋的男子,他已經是皇帝了。國事當頭,不會再有以前的閑情逸致了吧?他敬愛的父皇去世,此時此刻,他,還有蕭灝,是不是還在那裏扶棺慟哭?那種失去親人的感覺,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隻有她知道。

她不敢告訴他,自己的爹亡故也有三年。她年年要去廟宇燒香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又是一個孤寂的夜。漏夜殘香飄飄繞繞,繡著纏枝花的簾幕令夜顯得更暗。休休圍著錦被蜷縮在床上,漸漸睡去。眼前是蒙蒙的。

依稀有輕微的聲響,有人小心地撥去遮掩眼簾的一縷青絲。有熟悉的氣息輕拂,她的鼻尖一動,驀地睜開眼睛。

夜色由雕花長窗滲入,一片光影中,蕭巋正靜靜地凝視著她。那眼中布滿了血絲,蒙了一絲痛楚,還有那抹深深的困倦。

“結束了?”她撐起身。他按住她的肩,唇際揚起若有若無的笑容,輕聲道:“結束了。”

“我去給你倒水。”休休又想起來,蕭巋示意他已經梳洗過了,伸出手臂摟住她,就勢將頭枕在她柔軟的懷裏。“很累。”他說。“我知道。”

休休的聲音柔軟,她體貼地為蕭巋揉肩捏腿。蕭巋默默地享受著這一切,似歎非歎道:“我們做一對神仙眷侶豈不更好?真不想把你接去那個地方。”

“殿下如今是皇上了,要以社稷大業為重。”休休望著蕭巋哀傷的眼睛,委婉道。

“你知道嗎?父皇的遺詔裏,已封沈不遇為安國公。”蕭巋突然道,“父皇定是覺察到朝中盤根錯節,鄭渭有忘恩背德之嫌,又怕弄巧成拙,所以出此下策。”

“是否要我回避?”休休認真道。蕭巋搖手:“我終是想通了,你是你,沈不遇是沈不遇。封拜沈不遇為安國公,他是能臣,定能竭誠輔佐,以保我後梁萬世功業。”話語雖是沉重,但休休聽得明白,不覺心中釋然。蕭巋身心疲乏,依然握著休休的手,明淨的眼眸像是布滿了點點繁星,毫無掩飾地訴說著他的耿耿心誌。“父皇早年頗有孟嚐之風,鄭渭、沈不遇等人紛紛投歸於他。他對他們甚為禮教,甚至結親聯盟。可惜他倚靠西魏立國,深以為憾,終日抑鬱憂憤心有不甘。我不要像父皇那樣隻是個附屬皇帝,定要知人善任,早日脫離獨立,延續梁統千秋萬代……”

休休以一顆虔誠的心,認真地聽著。她的手指輕輕劃過蕭巋疲倦的麵容,很快,他合上眼睛,發出均勻平緩的呼吸聲。

鳥聲唧唧,日影透過簷角,天光明媚。休休慢慢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的身體依順地靠在蕭巋的懷裏,手被他合在掌心。他安心地睡著,嘴角映出一縷極淡的笑意。她也恬然而笑,貪婪地凝望一會兒他的睡相,才動作極輕地起身。將暖薄的錦被輕輕掖了掖,她躡著腳步,向寢殿外麵走去。蕭巋睡得甚沉,直到在夢中長噓一口氣,他才醒轉過來。身旁不見休休。他起身,舒展活絡筋骨。簾子掀開,伺候休休的宮女們連貫而入。“夫人呢?”他問。“啟稟皇上,夫人廟裏燒香去了,已經走了兩個時辰。”

“叫她不要私自出宮,怎麼忘記了?”蕭巋有些心緒不寧,不覺走到殿外,憑欄眺望。

行宮裏異花滿地如仙境一般,那些內侍侍衛無聲地恭立於角簷下、廊柱邊,鄭懿真淡淡如煙霧一般的影子正穿過廊道。

喪禮完畢,她和他先後離開皇宮。因為秋月的事,他不想理會她,自然更不會與她說話。此時鄭懿真與他相視,朝他略一屈膝,舉止仍是太子妃的儀態,眼中有一種淡淡的怨意。

他的心驀然一動,不覺叫道:“蔣琛!”

後麵的內侍提醒道:“皇上您忙忘了?秋月姑娘死的那天,蔣琛就失蹤了。”

蕭巋隻覺得額頭陣陣針紮似的痛,他茫然地頓了頓,大喊:“牽馬來!”

冉冉日出逐漸呈現在天際,深邃的蒼穹仿佛被人撩去一道厚厚的幕布,換上一道淺淡的黛青色。莊重的宰相府顯露出模糊的輪廓,遠遠望去如莽莽石林中一塊突兀的孤石,曆盡滄桑,幽暗而深沉。

休休出現在沈家。柳茹蘭已吩咐翠紅將準備好的祭品交給她,她接過,時辰太早不方便打擾,她就手捧著一大摞東西匆匆往門外走。繞過石欄,她聽見後麵有人叫她。“休休。”

石欄旁,是沈不遇淺墨色的身影。想是同樣被梁帝的喪禮折騰得筋疲力盡,沈不遇一臉倦容,眼袋下垂,絲毫沒有當上安國公的喜色。他似乎剛起床,往日的陰沉倒睡淺了,唇邊竟添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一時失措,愕然地站在那裏。他徑直走過來,後麵淺淡的陽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如她六歲那年見到他時那樣。她隻是靜靜地仰視著他,一點都不感到畏懼。

他也有些不自在,眸光深深淺淺,變幻莫測:“是去廟裏進香?”她仰著臉,平靜地回答:“是的,去祭拜我爹。”他沉吟,似是下了很大的努力,說道:“我和你一起去吧。”聞言,休休的眼中放出了異樣的光芒。沈不遇的雙手背在後麵,那是他長時間的習慣。他身上隻穿著一套家常棉袍衫,挺立著一動不動。一群麻雀鳴叫著落到樹枝上,又嘩地群起騰空,紛紛揚揚的樹掛落了他一身。他似沒感覺,依舊挺立著。

休休望了他一眼,咬著嘴唇,走至他麵前,不客氣地將手中的東西往他身上一放,見他雙手接過,轉身就走。

嚶嚶的鳥啼聲由林海深處隱隱傳來,喚醒了山林的寂靜。少頃,或長或短或高亢或委婉的鳥叫聲響成一片,山林霎時變得嘈雜。初日如針芒般,千絲萬縷地射進密林,使遍野的樹陰匝地,所有的一切在樹陰的籠罩下越發顯得幽暗神秘。

從沈不遇邁進佛殿的那一刻起,休休一直神色凝重地看著他。他從主持的手中接過燃香,虔誠地在佛前禱告,麵對陶先生的靈牌,他久久凝視,接著深深跪拜。

世事變幻,也許在他心裏,對以前的所作所為有了愧疚吧。他倆出了寺門,默契地往山澗處走。“你娘若是一定要回江陵,我派人把她接來。”沈不遇先開了口。事到如今休休反而躊躇了,她思慮半晌,回答道:“在沈家,娘也是多餘的人。她身子骨不好,待在孟俁縣十八年,想必待慣了。”她到現在有所醒悟,有些事勉強不得。在這個男子眼裏,她是他的親生女兒;在母親眼裏,他永遠是她的那個“爺”;在“爺”眼裏,母親始終什麼都不是。

當初因為母親的冷淡,她隻會逃避,不曾去試著接近自己的母親。她第一次感到母親是世上最痛苦、最孤獨無助的女人。“等一切安頓下來,我去看母親。”她說。要是能和蕭巋一起去就好了。多少次,她向他描述孟俁縣的湖光山色,講述自己的童年,還有那株魂牽夢縈的梔子花樹。“我們可以把它移栽過來,讓梔子花陪著你。”說這話時,蕭巋麵露憧憬,愛憐地牽起她的手。想到這裏,她的嘴角牽起暖暖的笑意。

沈不遇看在眼裏,突然道:“蕭巋的心思我也琢磨不透,怕他依然怨恨我。先皇病臥在榻之際,深感事態緊急,才有了封拜安國公之策,意在讓我在新老交替之際站穩腳跟。君受王命,誰敢掣肘?可到如今,我還是擔著個心事。”

休休平靜道:“安國公之事,他已經告訴我了。”沈不遇大感意外,頓時活泛起來,嘴裏還是這麼說:“如今他羽翼未豐,隻好依順著我。等以後他江山坐穩,我也得處處謹慎才好。”休休淡然一笑,目光平穩地轉向沈不遇:“父親多慮了,他會是個明君。隻要父親大人一心輔佐蕭巋,多為江山社稷著想,你們君臣聯手,國運昌隆,你倆自會化幹戈為玉帛的。”

“你終於肯叫我父親了。”沈不遇欣喜,滿意至極,“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如釋重負,又不無感慨道:“隻是苦了你了。”休休看著他微紅的麵龐,不禁蕩起舒懷的笑,眼光慢慢移向山下。透過參差扶疏的樹蔭,遠處香徑小道上,有個白色的點向這邊移動。她心中頓時湧起感動的暖流,會是蕭巋嗎?

她正自凝思,忽然花樹扶疏之處,人影一閃,陡聽得有人喝道:“沈不遇,你的死期到了!”一個紺衣人淩空飛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定格在沈不遇胸前。

沈不遇踉踉蹌蹌倒退幾步,才穩住身形,驚叫:“蔣琛,你想幹什麼?”蔣琛冷哼道:“取你性命!”緊接著,寒光一閃。沈不遇不愧老練,及時躲過,並向空闊的山澗處跑去。蔣琛收起劍頭,轉身便追。一旁驚懼不已的休休頓然醒悟,看著前麵的人影,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這時候,蕭巋已走過山徑,欲拐向寺門,隱約聽到從山林中傳來人的叫喊聲,便下意識抬頭望去。山林中,兩個分別著淺墨和紺色衣衫的人影穿梭其間,時隱時現,他不禁眉頭緊蹙。待看見後麵緊跟著的一抹纖弱淺玉色的身影,他臉色突變,拔開雙腿,發瘋般向山林處奔去。

山澗處,沈不遇再也跑不動了,彎腰直喘粗氣。他剛一站定,蔣琛刷地又出一劍。沈不遇無處閃避,隻得“啊呀”一聲慘叫,左腿已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汩汩直流,頹然跪倒在地。蔣琛指劍,聲音淩厲而冷漠地道:“沈不遇,你也有今天!”

沈不遇滿頭冷汗熱汗交流,驚駭道:“蔣琛,我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對我?”

蔣琛的聲音透著寒意:“你待我不薄?你不要忘了,我是誰家的兒子?我父母是怎麼死的?你口口聲聲說將我從小帶到大,卻讓我的親生父親去當你那個私生女的爹,還把我安插在三殿下身邊!你這個老狐狸,你的鬼把戲早就不靈了,我今天要讓你替我父母抵命!”

正要出手,他耳聽得一聲嬌叱:“放開他!”蔣琛回望過去,休休臉色慘白,苦澀地笑了笑,說話有了悲涼的顫聲:“原來你就是……我知道你是誰了。沈家自是對不起你,你替父母報仇雪恨理所應當。冤有頭債有主,何況我和你父親生活了十幾年,你要殺,先殺了我吧。”

“哼,別裝作可憐無辜的模樣。你們父女同等貨色,我自然連你都殺!”話音剛落,蔣琛劍頭一收,動作麻利幹淨,將沈不遇和休休分頭綁在一棵樹下。休休心裏愧疚,亦無生氣,垂著眼眸不吱聲。沈不遇頓感性命攸關,無奈全身被縛不能動彈,隻有大聲叫喊著。

這時,蕭巋已跑出山林,在山澗處,他已經看見了被縛的父女倆,和蔣琛手上閃著寒光的利劍。明亮的旭日下,那晃動著的白光分外灼人。他的目光刹那停滯在那道光上,眉目凝結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