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篇 叁(1 / 3)

碧落篇 叁

八年後。這年的初夏,江陵城裏鑼鼓喧天,熱鬧非凡。陣陣禮炮聲從皇宮躥上天,頃刻彌漫了整個江陵上空。街上的人群或駐足,或仰頭眺望,喜悅洋溢在人們臉上。

皇帝蕭巋的三十大壽到了。皇帝大壽自然非同尋常,何況天保皇帝從政九年來,孝悌仁慈,勤政廉潔,江陵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喧囂熱鬧了。沈不遇的青銅軺車隆隆碾過長街,街上有人認得是當朝安國公的車馬,朝著車內的沈不遇拱手稽首。沈不遇已經沒有了以前的冷酷嚴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沿路打招呼,軺車隆隆開到了皇宮幽深的玄直門。

皇宮殿群在初夏的陽光下金碧輝煌,層層疊疊的宮殿樓宇宛如高山峽穀。玄直門內當值的管事恭迎安國公,並吩咐宮人抬了步輦。沈不遇擺了擺手,兀自背著手慢慢地走。

抬頭望去,頭頂的藍天白雲懸在宮殿之上,使往日沉寂的宮城更見宏偉。沈不遇不由得深深噓了口氣,三十年了,自己在這片天地不知踩下了多少個腳印,從先前的戰戰兢兢,到以後的理所當然。而在今日,他心裏卻無端地滋生出莫名的感觸來。

二夫人柳茹蘭的心肌病又犯了,這兩天他稱病在府裏待著,凡是公事也一律回絕。

他突然感覺自己老了,累了。“老爺,要是吃力,就告老頤養天年吧。”夫妻三十多年,柳茹蘭看出了沈不遇的心事,“家裏什麼都不缺。欣楊鹽鐵生意做得紅火,他還時常孝順你。燕喜都給他生了三個孩子了,你在家逗逗孫子孫女豈不快活?”

要是以前,她是萬萬不會說這種話的。沈不遇奢官如命,為此失去了很多,她知道。

果然沈不遇沉默了,良久不吭一聲。沈不遇還在端詳感慨,卻聞一陣樂聲,一隊王室儀仗從東邊宴殿緩緩擁出。

隨著宮人的唱和聲,一身明黃皇袍、頭戴紅玉冠的蕭巋從儀仗中央的甬道走了出來。

沈不遇正撩袍跪地,蕭巋的聲音已經落了下來。“安國公身體有恙,朕正遺憾著。您要是不來,這壽辰就無趣了。”蕭巋跟沈不遇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日子久了,沈不遇愈加發現這個年輕的天子高深莫測。每次上朝,天子會讓諸位大臣各抒己見,自己端然謙遜地聆聽,末了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讓周圍的人表示臣服,不得不生出敬畏之心。

沈不遇深深一躬,道:“老臣攪了皇上,幸勿怪罪。”蕭巋卻是朗聲笑道:“安國公不必拘禮。今日有遠方貴客,準備迎接吧。”沈不遇心念一動,不禁脫口而出:“可是浣邑來的?”周圍驀地寂靜下來,蕭灝年輕的形象在沈不遇眼前浮現。蕭巋並未直說,沈不遇從他凝重的神情裏猜出了大概。同時,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在沈不遇的心底深處膨脹,膨脹,擠得他不能言語。八年來,年輕的皇帝從不提起這個名字,沈不遇也不敢提,即便無意觸及,都很自覺地、小心翼翼地避開。

沈不遇勉力一笑:“一條長江橫亙南北,八年來,彼此相安無事。此番四皇子突然出現,究竟什麼居心?”

蕭巋淡定自若的模樣,緩緩道:“他與我同宗,此次遠來,朕自當設宴洗塵。”

接著他又冷哼一聲:“八年不見,朕也想看看他變成什麼模樣。”說完,他徑自大步向寢宮走去。

身後的沈不遇再次躬身,眼望著蕭巋英爽飄逸的背影,失神地站了片刻。又想起朝廷為天子壽辰準備的九鼎應該到了,他才慢慢朝翎德殿方向走。

翎德殿外的廣場上,已經熱鬧起來。因是皇上大壽,宮裏破例臣工每人可飲一壇酒,並準許在就近宮殿觀瞻遊走,以示進入皇宮向皇上慶賀。臣工們一頓痛飲後,聽說九鼎已抬進宮中,最後都自然地圍攏在九鼎之前嘖嘖評點。觀望著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罕物,人們驚訝欣喜毫不掩飾,一片喧鬧。

沈不遇的到來,引起一片作揖問安聲。九鼎立在大殿正前方,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時的分道標誌。沈不遇仔細打量,見每座大鼎巍巍然丈餘之高,仰視而上,彰顯出一種崢嶸高貴與神秘。

他心中一動,九鼎是天下王權之神器。蕭巋厲兵秣馬,包容四海之博大,早贏得北周的信任。得到九鼎,財權震懾天下,便是天命所歸了。

而自己告老回鄉,大概也是天命所歸吧?沈不遇悄悄離開人群,略一思忖,往皇太後的雯荇殿走。已經是皇太後的蓉妃依然光豔逼人,梳著光溜的雙髻,歲月在她的臉上並沒有刻下多少痕跡。聽得宮女稟告安國公前來問安,她忙親自走到外殿迎接,喚過侍女倒了碧螺春。

沈不遇猶豫片刻,說道:“四皇子……來了。”蓉妃聞言,驚了驚,憤懣道:“拜壽嗎?哼,沒安好心。一半江山給了他了,連休休也……他還想怎樣?”

“微臣查勘這甥舅倆治理國事,多有不如意處。”沈不遇輕呷一口茶,淡然說道,“鄭渭秉事用權驕奢僭盛,國力一年不如一年。依微臣看,四皇子定有後悔之意。細想,他這是兩頭為難,無論是兄弟之情還是甥舅之禮,他都是有負恩私。”

“他這是咎由自取!”蓉妃恨聲跺腳,眼裏閃著盈盈淚光,“當年,江山交割完畢,他們不再攻打便是,退兵不退兵,卻與休休何幹?結果呢,害苦了休休。”

“不要再提休休了。皇上不提,你我就別說話。”沈不遇眼神暗淡,悲哀地歎了口氣。

蓉妃邊抹眼淚邊問:“皇上有何打算?”沈不遇眼望廣場方向,肅然道:“就要向鄭渭開戰了。皇上不是八年前的皇上,後梁也不是八年前的後梁。皇太後有所不知,九鼎已經立起來了。後梁風華昌盛一片蓬勃生機,當下便應以實力滅鄭渭,一統天下。”

“還是表哥最懂巋兒。”蓉妃欣喜道。沈不遇坐了一會兒想走,剛躬身告退,又想起什麼,自嘲道:“老臣確實記性差了,本來是向皇太後道別,老臣過幾日跟皇上辭官告老,回老家去。”蓉妃大吃一驚:“表哥為何如此?這八年來你為朝廷兢兢業業,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巋兒也曾私下對我說,他確實離不開沈大人。如今江山可定,正是巋兒給你授勳加爵之時,怎麼隻身隱退了呢?”

沈不遇嘴角牽起一縷自嘲,指著自己滿頭白發:“江山代有才人出,臣老了,不中用了。萍華兩年前病逝,家裏就剩下茹蘭了。現今茹蘭身體不好,我想回老家多陪陪她。老家的空氣對身體有好處。何況自己確實累了,趁還能吃能走,享點清福。”

說著,他斂起朝服,朝蓉妃鄭重拜別。蓉妃失神地望著沈不遇,往日的愛慕、欽羨、憐取,都還曆曆在目,卻已無力追回。

或許這一別,此生便是再也不能見麵。她依稀記得最後一次,她與他在沈府的夜鎣池上泛起一葉輕舟,風兒襲來荷花的清香,他眼裏是切切的溫柔,朝著她吟道:“翠蓋佳人臨水立,檀粉不勻香汗濕。一陣風來碧浪翻,真珠零落難收拾。”

如今,她要的結局落進夢裏的荷池裏,而歲月,給了她另外一個結局。她隻能無奈地看著沈不遇離開雯荇殿,那個往日的影子消失了,唯有她寂寞。

蕭巋負手佇立,抬眼凝望甬道深處,太陽正棲在飛翹的殿簷上,熔金般燦爛。

遠遠地,一名宮人手持拂塵小跑著過來。“啟稟皇上,四殿下來了。”

就在眨眼之間,一群人出現在了甬道上,大簇的暗紅色宮服雲朵般向這邊移動。

然後,蕭灝出現了。他置身於眾宮人之中,眉間眼底如深潭,遠遠地朝蕭巋微笑。他的樣貌依然俊秀,卻清瘦許多,掩不住滄桑落寞之色。雙方對峙,暗潮洶湧。“三哥,別來無恙?”蕭灝率先打起招呼,音色裏是說不出的愜意輕鬆。蕭巋不動聲色,嘴角慢慢挑起笑意:“八年不見,四弟倒是長了氣焰,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此番隻身前來,英雄氣魄,難得難得。”

“三哥錯了,我可不是獨自前來。”蕭灝悠然一笑。蕭巋心下猛然一跳,眉宇間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淡淡地說話:“難道四弟還帶來別人不成?”會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