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環苑的侍人將收攬的信都送來,差不多有十來封。
徐墨懷看到那厚厚一遝時頗有些意外,畢竟蘇燕節儉慣了,就是幾文錢都要精打細算,馬家村走到雲塘鎮要兩個多時辰,她寧可走去也不肯花上一文錢托牛車捎帶自己一程。這麼遠寄來長安,怕是要花費不少銀錢。
他暫且隻看完了一封信,字跡實在不像話。換做他五歲時,倘若寫出這樣的字,會被太傅狠狠打板子教訓。全文看下來更是毫無美感可言,勉強可通讀罷了。
無非是說些種地耕田的瑣碎小事,徐墨懷看完一遍就皺著眉放下了。剩餘的書信被送到書房後,他也一直忙於政務,沒有時間細看。一直等到批閱完折子,才突然想起那些書信。
他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好奇,畢竟蘇燕雖背叛他,卻也的確幫了他大忙,因此在離去的時候他還是留了蘇燕的命。在他眼中這已經是無上的仁慈,而她竟還不識好歹地送信來,說的也盡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光看字都讓他回想起了那段因重傷身不由己,隻能聽她廢話連篇的日子。
青環苑的人在把信呈上的時候,已經想辦法將時間給理清了,徐墨懷也不需要自己再去深究。隻懶散地斜倚在軟榻上,開始一封封翻看這些信。
蘇燕寫的東西實在叫人不堪卒讀,徐墨懷越看越皺眉,過了一會兒便揉著眉心歎氣。
然而也隻是歎氣,畢竟第一封信中,蘇燕就解釋了她去而不複返的原委。與其說是他慘遭背棄,不如說是他先丟下了蘇燕,反而在心中誤解她。
徐墨懷在信中得知,蘇燕受了傷被人救下。可見傷得不輕,竟在鎮上休養了許久不曾去采藥。連同她家中的牲畜都被人牽走,隻剩一條機靈的黃狗逃脫。
也不知是誰教給她的,竟在信中寫了“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這八個字,興許就是她說的那位私塾裏的先生。
即便他不在,蘇燕也沒少做蠢事。
例如摘柿子被砸到腦袋,在藥鋪中與人爭執險些打起來……
他看著看著,竟不自覺笑出聲來,似乎她那些蠢樣子都活靈活現地在眼前。
雖然這亂七八糟的字跡看著有些費力,卻也不失為一種消遣,隻是再往下看,他臉上的笑意便越來越淺,最後幾乎是凝著一臉的寒霜。
蘇燕並不是嬌滴滴的姑娘,她隻覺得莫淮是依靠是心上人,便什麼都跟他講了。包括她在河邊打水險些被馬六輕薄的事,她一句帶過去,卻寫了一長段說自己是如何打他,又讓大黃追著馬六跑,讓他邊跑邊求饒,字裏行間還頗為得意。
徐墨懷看著這些信,覺得胸口發悶,像是喘過不氣一般,便丟下信起身飲了口涼茶,胸中惡火似乎也壓下不少。
他突然有些不想看了。
看了無非是平添煩擾,蘇燕的事早已與他了無幹係。
正好過了午後,徐晚音又進宮來找他,這次也不知是為了何時。
徐墨懷耐性並不好,卻對這個胞妹嗬護備至,二人是雙生子,徐晚音生下來就體弱些,幾乎與他形影不離。皇姐與母妃死後,徐晚音成了他最珍視的親人,無人能動她分毫。
隻是不曾想,這樣被嬌寵著長大的公主,會喜歡上一個同樣高傲尊貴,連皇室都不放在眼裏的林照。士族鼎盛之時,娶公主反而成了將就。徐晚音嫁給了寡言疏離的林照,全身心撲在他身上,倒是沒換得他多少憐愛,隻好日日跑進宮裏和徐墨懷訴苦。
他從前還會耐著性子勸上幾句,後來任由徐晚音哭哭啼啼,都隻冷著臉說讓她和離再嫁。
徐晚音喋喋不休的時候,徐墨懷正疏懶地倚在窗邊看著院中的花樹。
這樣好的春光悄無聲息過了一半,他竟絲毫不曾留心過,原來庭中花樹已經開得這樣好了。換作觀音山,此刻也該是滿山蒼翠,繁花如錦了吧。
他意識到自己心中所想,立刻神色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
徐晚音並未注意到她皇兄的變化,口中仍說著:“林照說好了要與我去踏青,中途卻因為公事丟下我,我料他一定又是去平西坊找那宋娘子了……我與他成婚已久,他竟還對一個卑賤的繡女念念不忘,絲毫不顧及我的顏麵……“
徐晚音攥緊了衣袖,麵上滿是怨懟,若不是林照做事還算有分寸,沒跟那宋箬卿卿我我,她早將人打死了,何至於拖到今日。
“你難道就沒個手帕交嗎?這種事自己做不了主,竟跑到宮中與我抱怨起來了,我堂堂一國之君,難道要去替你捉奸不成?”徐墨懷扶著額頭,越聽越心煩。
徐晚音委屈地低著頭,小聲道:“我當初執意要嫁林照,這麼多年了他的心思始終不在我身上,說與旁人聽隻會叫人笑話,如今連皇兄都不在意了……”
徐墨懷冷笑一聲:“好啊,那我現在就讓人去殺了那個宋娘子,你可如意?”
徐晚音聽他這樣說,麵上又猶豫了起來,支支吾吾道:“這樣也不好,若適得其反……”
“那就殺了林照。”
“皇兄!”
見她這般反應,徐墨懷也不想再多說。他一心護著徐晚音,為此不惜提拔林氏,給足了她顏麵。如今過得好與不好,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任由徐晚音抱怨了一個時辰,最後徐墨懷不勝其煩,送了幾件珍奇寶物打發她,立刻叫侍衛薛奉將她送回公主府去。
等徐晚音走後,殿內總算又安靜下來,隻剩庭中風吹樹葉和雀鳥啼鳴的聲響。
徐墨懷心亂如麻之際,侍衛來報,說安慶王世子來拜見,他才緩了神色起身要走,拂袖時還不慎碰倒了茶水。
——
徐伯徽尚未及冠,比徐墨懷還要小了三歲,正是好動貪玩的年紀,在長安是出了名的魔王,不知害得安慶王被禦使參過多少次。
以往徐墨懷是誰也不愛親近的,更不用說胡鬧慣了的徐伯徽,因此徐伯徽見他竟肯陪自己一同到馬場同遊,還頗有些例外,見了麵就纏著他問個不停。
“許久不見皇兄來馬場,怎得今日突然來了興致?”徐伯徽少年心性,穿了一身絳色圓領袍,玉冠將頭發束起,中間還極為古怪的編著辮子,墜有寶石和琉璃。
徐墨懷掃了一眼,說道:“不倫不類,學著一副夷狄做派,平白叫人笑話。”
徐伯徽笑嘻嘻地說:“我見明玉坊的胡姬姑娘都這麼幹,不過是圖個新奇,其實也挺好看的,回府之前就拆掉,保準不讓我父王見著。”
胡人在大靖中一向是次等,即便同是娼妓舞姬,胡人居多的明玉坊也要更受人白眼些。
“安慶王的身體越發不好,你也該早日成家,將你這性子收斂些,而不是整日與些卑賤之人混在一起自降身份。”徐墨懷說的話比起那些禦使,已經算留足了情麵。
如今朝中最看重門第,那些名門望族自視甚高,連家仆都不要帶著胡人血脈的,徐伯徽再胡鬧下去隻會害了他自己。
徐伯徽笑了笑,應道:“皇兄說得是,我記下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頭問:“其實那些人身份雖低微,卻未必不讓人憐愛,若有朝一日,皇兄也對這樣的人產生情意,也會覺得自降身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