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不代表我對他的一切都那麼討厭。比如我就很喜歡他發下來的電學箱子。上課無聊的時候我就會接出一些奇怪的電路,用來引爆電池或者燒掉發光二極管——這些經驗在一年之後幫我點燃了一個遠房親戚家屋頂的草,引來了十多個人救火。好在卓別林對那些事情都並不在意,似乎是把我上課玩兒這些東西當成了一種自我教育,隻叫我“不要弄出太大動靜就行了”。

大致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而就是那好感產生後不久,我就意識到自己和他已經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我需要參加物理競賽去最好的高中,而他需要我參加物理競賽來評職稱。說得像是互相利用,其實不如說是隻有這麼一條路可走的好。我們兩個人都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於是他給了我幾本藍色封皮的物理競賽真題,又讓我每天晚上去找他問題目,答疑解惑。

兩個人在獨處的時候總是容易滋生感情的。當然我以為我與卓別林之間的感情是絕對正當的。起碼我沒有見到誰在寫物理題目的時候還能心有雜念。那段日子我常給母親說,與其找一些難伺候的大爺,不如找他這樣一個沒什麼經驗的,遇到題目自己也搞不清楚,兩個人討論一下就好了,不丟麵子,也沒什麼壓力,落得輕鬆。

這話的意思就是我拿去問他的題目他也經常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如果我已經搞明白了,給他一些啟發,他就會恍然大悟過來,然後給我講解。如果是我故意刁難他,那他就無計可施,需要我裝作靈光一現,把正確答案告訴他。當然最不濟的情況他就先讓我回教室,偷偷在百度裏查一查,等一會兒又去叫我過來,告訴我他思想的結晶。

那段日子我寫了整整三本題目。等到準備複習的時候就發現很靠前的一個題目一直空著。我看了看,還是不會,就拿去問他。那是一支筷子,插在水杯裏,被水杯分成了錯位的兩半。四個選項給了四幅圖。但其中有兩幅圖幾乎沒什麼區別的。我們兩個想了很久,沒個結果。他於是說人還是要實踐一下,然後就拿出了一個水杯,把自己的鋼筆扔了進去。隨後和我一起蹲下來平視那個杯子,看看真實的情況。他同我說,以後比賽的時候,真的不行了就做實驗,總能有效果的。然後仿佛為了打他臉一樣,我們的觀察沒能得到結論。

我問他要怎麼辦呢?

他說摩登時代已經到來了。螺絲,螺母,扳手。你又要做哪一個?

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說其實哪個選項都一樣的,因為那些東西早就消失了。

於是我知道,在我準備了一年半以後,物理競賽取消了。

知道卓別林要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回家哭了一場。我問父親這是怎麼回事,就算是做狗做了這麼多年也不能這麼快扔掉吧。父親告訴我他已經給卓別林支過招了,現在要保持鎮定,不然會壞了他的事情。於是我知道他是一個螺絲,是壞掉就可以隨意更壞的通用螺絲。

說起來他離開學校的原因有很多。太年輕,沒經驗,學生反映不好,沒有正式工作合同,職稱不夠高。如果校方真的要用力去數的話,可能就切切實實的有這麼多。雖然這其中沒有什麼和我有著直接關聯,但我總以為自己如果再爭氣一點,這位豹紋眼鏡的演員就不會這麼快跑下台來。

臨近中考的那段日子,我因為心神不寧,請了兩個月的長假,自己在家裏複習,沒有去學校,也沒有去見他。聽別人說他在四處找下家,每天在呆不了幾個月的教室裏繼續上課,還是裝出一副威嚴的樣子,總之一切都沒變又都變了。

半年多以後,就聽說他妻子懷孕了。然後在又幾個月之後的一次飯桌上,我看到剪了個板寸的他和他挺著大肚子的妻子。我看到他胖了,不停照顧著他的妻子。又看到他一直勸我喝些酒,要像一個男子漢一樣。說了很多道理,說他準備攢一點本錢就去從商,當然還有他對未來不靠譜的預測。

他很認真,像原來一樣;我也很認真,像他一樣。

我那時在想他是不是終有一天會成一個螺母或者一個扳手,總之是更重要一些的東西——甚至是遠離這個摩登時代的產物。但我還是不能夠得到答案。或者說我隻得到了一個否定的,不能說出來的答案。這既不能告訴他,也不能告訴我自己。

我於是想起更久以前,他結婚的時候,我去他的酒席,一桌人喝了兩箱啤酒,然後帶著青春期的酔氣衝著他喊:卓別林你終於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