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隻是生者對死者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希冀。
我極少在朋友麵前提及過你,當然偶爾說起時你也隻是在裏麵扮演一個普通朋友的角色。我不想告訴他們有關你的一切,怕說完了你就變成光點碎掉了,一點一點消失了。那天你和我坐在深夜的長椅上,身邊有來回走過的情侶。我們沒有拉手,也沒有擁抱,表情很冷,像花叢裏滾落的露水。你說我們先做朋友吧。我半響沒說話。你說你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好啊,我點點頭,沒有看你的眼睛。做普通的朋友,不掛念彼此,各自經曆新的生活,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會變得不再重要,似乎真的很好。所以到現在我也沒有更改你的身份,這是你的意願,我一直記得。
那天夜裏回寢室,走著走著,路好像被自己走長了好幾段,之後發現,我竟然從3號宿舍樓走到了13號宿舍樓,你的樓下。一些女生剛洗完澡,她們在陽台上撫弄著濕濕的長發,飄出淡淡的青檸檬味道,一些女生在晾衣服,衣架碰撞的聲音比白天小了很多,一陣風吹來,各種顏色的短袖、背心和內褲飛著。當然,我沒有認真去看這些場景,因為我的心裏還想著你。
到現在,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見麵了,彼此也都沒了見麵的勇氣和期待,時間真的能把一個人漂白,然後變成紙頁,放進一本我們似乎從未翻過的空白筆記裏。愛情的開關,我們是在哪裏什麼時候按下“OFF”的?如果你不知道,我不會再問。如果你知道,也不要告訴我。我怕我會難過,又想著重新去按“ON”。
某天還能見到你的話,在喧囂的街衢或者寂靜的公園,我隻會問你,最近過得好嗎,一切都還順利嗎?
務必快樂。
一個月裏接連下了好幾場雨,空氣如同感冒了一樣有些微涼。
耳朵聽著雨水從屋簷上滑落而下的聲響,內心卻異常安靜。我在思考一些事情時不會學標準的文青那樣抽煙或者喝酒,我隻會呆呆站著,或者靜靜坐著。我沒有當思想家的潛質,也缺乏哲理家的神經,所以想的問題都很膚淺,比如昨天洗的短褲今天會不會幹,家裏的西瓜吃完了要不要再去超市抱一個回來,水龍頭漏水了但情況好像不嚴重要找人來修嗎,最新的小說還要多久才能寫完,女主角和男主角最後死了好還是活著好,還有,櫃子裏的板藍根好像少了幾包,是不是有誰感冒了。
我並不是一個懂得關心和體貼別人的人,對於身邊的親人,也常常如此。從小到大,都過得太自我。
我爸因為長期做工,腿腳一直不好,但他還繼續整天在外奔波忙綠,惡性循環,骨頭越來越脆弱。他一直都不放心我,要我在學校時每周五晚上都得打電話給他,講最近一周的情況。有時我忘記了,第二天早上他就打來電話。有時我和朋友出去逛街,深夜才回來,想起要給他打電話時已經到了十點多,唯唯諾諾地打回家裏,接電話的正是我爸,他竟然沒睡,而往常過了九點家裏的燈火就暗了。他每次在電話裏說的話基本一樣,無非是“最近學習怎樣”、“飯要多吃點”、“有沒有生病”、“外麵天冷,自己衣服多買幾件穿”、“錢不夠的話也不要自己省著,一定要告訴家裏”、“我們看不到你,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日漸蒼老的聲音透過雨夜裏濕冷的空氣,傳到我的耳膜裏,帶著些粗啞,像秋日裏落葉被人踩碎時發出的聲響,而我通常隻是回答著“嗯”、“知道”、“我會的”這樣簡短的語氣詞或者短語。也有幾次電話是我媽接的,問的話跟我爸相像,隻是結尾她會和我說:“你爸最近腿腳又犯病了,在家沒歇幾天又跑去工地上了,這樣下去……你有時間也勸勸他。”我點點頭,“噢”了一聲,隨即掛了電話,但心裏明顯有個地方痛了,如同玻璃製品碎掉了一地,鋒利地紮向全身,而我卻無法觸摸到那疼痛的具體位置。就像一直以來,我都把父親的身體情況忽略掉了一樣,從未在電話裏提起,而他自己也從未向我說過。
高二那年的夏天,我想搬出吵鬧的學生宿舍而到外麵租房安心複習,我爸早前通過熟人為我聯係好了住處。那天要搬寢,他早上五點多就從鎮上坐巴士來到我在的市裏高中,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後他才打來電話,問我住在那棟樓,門號是多少。那時鉛灰色的雲層不斷在空中集聚,天色有些暗,我正在食堂吃早飯,吃完又要趕著去班上早自習,我讓他現在門衛室裏坐一下,等班主任批下假條後再一起搬。過了幾分鍾,他打來電話,笑著說:“剛才有人找我,要辦一些事,今天先不搬了,你不用請假了,自己好好上課。”我聽了,“哦”了一聲,也沒聽他說完就掛了電話。上午第二節做課間操的時候,憋了幾個小時的大雨暢快淋漓地衝刷下來,人群紛亂地逃回教學樓,遠處的房屋、草地都陷入一片雲霧之中。我在走廊上抖著被淋濕的衣角,有執勤隊的朋友跑來和我說他在檢查宿舍時看見我爸正在搬東西,我聽到後瘋了一樣往寢室跑去。打開門,隻見自己的床位空了,行李箱被人扛走了,臉盆、毛巾、牙膏、牙刷都消失了,瓷磚鋪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印跡很深的腳印,帶著一些水花和泥漬。眼睛像進了辣椒水,火辣辣的,很疼,臉上的表情撐不住了,頃刻間塌方。我趴在空蕩蕩的書桌上不住地流淚,腦中湧現的是一個老男人在大雨之中肩上扛著重物踽踽獨行的背影,越來越遠,直至變成雨幕裏一個再也無法瞥見的點。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是感覺有一個同寢室的同學推門進來了,他問我:“你是真的要搬出去了啊?”我看著他,腦子裏晃過了什麼,立即衝出了宿舍。“你幹嘛,外麵還在下雨呢,喂……”寢室同學的聲音很快就被丟在大雨之外。一路上雨都在磅礴地下著,我沒打傘,隻朝著租住的那個地方不斷地跑,不斷地跑。我知道比起父親,我淋的雨還很少,比起他的肩膀,我的還很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