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了點頭,嘴巴還在笑,鼻子卻酸酸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我記得我爸死前也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定平,你叫定平,懂嗎?

我總覺得他還有什麼沒說完,就隻是旁邊不停地點頭。

想起這些事是因為我又到了齊先生跳河的地方,就是我和阿毛昨天說話的那個土包。一個上午我無所事事,腦子裏不斷想起阿毛昨天那張模糊的臉,那張臉和煙霧裏的齊先生的臉漸漸重合,想著想著,就走到了這裏。

齊先生跳河的時候穿得破破爛爛,不過頭發梳得很整齊,坐在河沿上,腳下就是向東的冷江。本來我想靠過去,被他趕了回來,他讓我回家,我不肯,就站在土包上看他。齊先生一動不動,背對著我,從中午坐到傍晚。到太陽快下去了,突然,他大喊:定平!我應了一聲,他笑起來,說:爬到那棵樟樹上,快!

過了會兒,齊先生又大喊:定平,上去了沒有。

我說:上去了。

他說:你現在高不高?

我說:高,很高。

他繼續背對著我,說:高就好!定平,你有沒有給別人說,我有很多書?

我說:定平死也不會說。

齊先生說:對,死也不能說。定平,現在閉上眼睛,聽到撲通一聲就可以張開了。閉上沒有?

我說:閉上了,齊先生,你要幹什麼?

齊先生說:我做龍王去了。

撲通一聲,我張開眼,河邊空空蕩蕩的,天空中齊先生的臉一點點變成綠色,直到看不見為止。這樣子,齊先生死了,他做龍王去了。

(三)

我從土包上回家,剛好碰到阿毛來找我,他又給我說了遍那事,叫我別忘記了,然後跟幾個朋友走了。幾個人或前或後,背影參差,互相勾搭著肩膀。我一個人站著,陽光同時照耀著這片大地,可我分明覺得那邊很暖,這邊很冷。

阿毛說:就是那個葦塘,你叫紅豆等在那裏,就說是你找她。然後他轉身離開了,我看向天空,他的臉慢慢地變成了白色,齊先生那樣的白,像是一團霧氣。我不知道他在傷心什麼。

阿毛提到紅豆,我就想起紅豆的那股味道。

那時候我爸還在,教她認字,我不懂,就在她旁邊看。她身上很香像是梨花剛抽枝時的味道,我就愛往她身上蹭。

開始她問:“你往我身上蹭什麼。”

我笑嘻嘻地說:“好聞,你身上香。”

她就低下頭去不說話,一筆一畫地寫字。我爸要是在旁邊,我靠得太近了,她就伸個懶腰把我推開。如果我爸不在,她就讓我坐到旁邊,我聞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耳朵,她的頭發。

有一次她說:定平,不要煩!我嚇了一跳,站起來就要走,她突然拉住我,讓我坐下,把她的辮子給我,說:聞這個。

我爸死的那天,紅豆最後一次來我家。等到人都走光了,我躲到了一個大空缸子裏,臉貼著冰冷的缸。然後我聽到腳步聲,紅豆叫起來:定平?定平?我不想應她,她叫了一會兒,就好像走了。忽然有人敲起缸子來,我抬頭,紅豆的臉就在我頭上。

紅豆說:你出來。

我說:不出去。

然後紅豆就要爬到缸子裏來,我推她出去,她哭起來,一下子我就沒了力氣,她爬了進來,然後抱住我,身子變得火熱,一顫一顫的。她說:定平,你聞聞,你聞個夠吧。我腦袋貼著大缸望向天空,紅豆的臉變成了粉色,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倆都不說話,那些剛剛還在慟哭的人都遠遁了,周圍安靜異常,隻有我倆的呼吸。許久,她站起來,幫我整了整衣服,說:我走了。

我聽到她遠去的腳步,過了會兒,我站起來,望向她走的方向,突然發現她還是站在不遠處。她看到我,就開始笑。

我馬上又躲到缸子裏。這次過了很久,天色漸暗,不久我全身都變成了黑色。我站起來,望過去,紅豆已經不在那裏了。後來我想,就算紅豆還在那裏,我也看不見她了,她也變成了和我一樣的黑色。我低聲地念了念:紅豆,紅豆。

以後我也常看見他,但總是遠遠地,隻有一次我從東邊上橋,她從西邊上來,剛好對上了。

她見了我有些慌,像是不知道說什麼,隻是輕輕喊了聲:“定平。”然後就要走,我讓開路,笑嘻嘻地看著她,突然發現她現在比我低一個頭,頭發又黑又長,那股梨花抽枝時的味道還是沒有變。

那個晚上,我半夜醒來,摸了下臉,濕濕的一片,全是那種叫眼淚的東西。

去紅豆家的路上,我開始變得慌張。我發現我已經幾年沒跟紅豆說話了,甚至她現在的樣子我也記不真切。

我在她家外麵喊了聲:紅豆。沒有人應,我打心底裏希望紅豆不在,這樣我就有借口了,下次阿毛來找我,我就可以底氣十足地問:“有過這事嗎?”

然而紅豆出來了,她打開門,往外張了眼,小心地走出門,臉上滿是驚訝。她今天穿了染花的白紗布,襯著青底的褲身,好看得很。我的心咯噔一下,慌了手腳。

紅豆走到我麵前,一股梨花抽枝時的味道漫了過來,她的臉在陽光下比梨花還白。我渾身難受,像是有許多螞蟻在爬來爬去,這裏咬一口,那裏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