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定平?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就好像小時候她抱住我,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幸而阿毛的臉在我腦子裏忽然地浮現,我說:晚上的時候,我有事找你,就在西邊那個葦塘邊。然後我轉身就走,大口地喘氣,又像是吃飽了一樣滿足。我明白了阿毛昨天為什麼突然轉身奔跑,然而仔細一想,又不知道是為什麼了。
“定平!”紅豆在後麵喊,我聽到腳步聲,知道她要追上來,於是我開始沒命似地奔跑,風聲在我耳邊呼嘯,我的心裏像是被一片葉子堵住了。我爸說,葉子裏有很小很小的孔,我就在那樣的孔裏透氣,要很難才能透過來。
紅豆的聲音馬上不見了,我回頭的時候隻看見了自己揚起的風塵。
(四)
那個下午我像是丟了魂似的沿著冷江走。我的腦袋很痛,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袋從小就經常痛,然後忘東西。我記不起小時候的事,最早能想起的是個小女孩渾身濕淋淋地抱著我哭。
我當時問:你是誰啊。
那個小女孩哭著說:我是紅豆呀。這麼一說,我就知道她是紅豆了,但紅豆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我走啊走,邊走邊掉眼淚,太陽一點點往下落。我在一棵大榆樹下停住,迷茫地望著江水東去,夜色從東方漫了過來。我突然想起幾年前的一個傍晚,也是這樣的天色,齊先生麵色平靜地跳入了冰冷的江水裏。但我忘記齊先生的樣子了,我的腦子裏都是阿毛的臉,他穿著齊先生的衣服,說:我做龍王去了。然後就跳到了河裏。
我盯著冷江黑色的水,想到如果齊先生做了龍王,那他現在就在下麵,也許在睡覺,也許就正在看著我。我朝著江水叫道:齊先生,齊先生。隻有大風在吹,江水不停地流向東邊。我想他肯定是在睡覺,這時候忽然撲通一聲,我望向天空,希望能看到齊先生的臉,然而沒有,隻有一片黑色。我又朝西邊望去,那邊有兩張臉異常清晰,是紅豆和阿毛。阿毛的臉依舊是和齊先生一樣慘兮兮的白色,而紅豆的臉在赤紅和粉紅間變換不定。
我想到,現在阿毛和紅豆都在葦塘邊,於是我離開榆樹,朝那個葦塘走去。這個夜晚月色很亮,一切都清晰無比,我不再需要拉住阿毛的衣服,也不用他指給我哪邊是石頭,哪邊是溝。
我走進葦塘的時候,葦塘裏穿出女人的哭喊聲和男人的叫聲。
“紅豆,別怪那個傻子,我就是喜歡你。我娶你!”
就著月光,我看見阿毛把紅豆壓在身下,撕扯著紅豆的衣服,紅豆一邊哭一邊掙紮。
我嚇得往回走去,就好像小時候紅豆給我說:定平,不要煩!但我走出來幾步就走不動了,我還想起來紅豆拉住我,讓我坐下,小心地給我她的辮子,說聞吧。我的鼻子裏全是李樹抽枝時的味道,那是紅豆的味道。好像我從我記事起,這種味道就不曾消失,無論是晚上,白天,做夢的時候,看天的時候,推磨的時候,這味道有時淡,有時候濃,有時候像糖,有時候像眼淚。
我回去了,不由自主地抓起一塊石頭朝阿毛頭上砸去,他一下子軟了,倒在一邊。紅豆愣了一會兒,疑惑地看看阿毛,又看到了我,然後忽然笑了。阿毛在地上口齒不清地呻吟,紅豆就望著我慘兮兮地笑。她笑了一陣,說:定平,過來。我走上去,她又說:彎下腰來。我彎下腰,她忽然兩隻手環住我的脖子一股梨花抽枝時的清香漫上我的腦袋,我感到她的身體好軟好軟,一直抖個不停,而我的腦袋又痛起來了。紅豆說:直起身子來。我慢慢地起來,帶著紅豆的身子,她抓得我也越來越緊。
紅豆不說話,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隻好抬頭看天,讓她抓著我。天空中,就著月光,阿毛的臉漸漸地變綠了,而紅豆的臉變得很白很白,白到幾乎要化在月光裏了。
過了會兒,紅豆的身子不抖了,她鬆開手,我一下子感受到一陣寒冷。
她奇怪地看著我,嘴巴張開微微地動著,雙手摸著我的臉,似乎要說什麼,然而沒有,隻有一股股的熱氣和那種梨樹抽枝的味道不停地漫過來。
然後她又笑了一下,推開我,向村子踉蹌著跑去。
我想起來了,望著紅豆漸遠的背影,我腦袋很痛,但想起來了。我想起一種陽光的溫暖,我和紅豆並肩站在那片陽光下,村裏的人望向我的目光比陽光更加溫暖。我想起紅豆跌入冷江裏,我跳下去,忽然頭撞上了橋墩,一種疼痛感彌漫我的全身,黑暗隨之而來,從此籠罩著我。
月光下,我在葦塘裏,臉上淚水一片。阿毛在地上忽然拉了拉我的褲腳,我蹲下去。他說:傻子,傻了吧,快追呀,她要變你的了。
我說:齊毛,她誰的也不是了。
阿毛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然後一把抓住我的手,瞪大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定平,定平,定平,你終於叫定平了。一說完,他就鬆開手,軟在了地上。我抬頭,那張綠色的臉漸漸地消失了。
這時候,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和火光。我站起來,離開葦塘,繼續沿江水而東。
江邊那個土包背後有許多墳墓,我在一塊普通的石碑前跪了下來,說:
“爸,我叫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