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涔涔淚下,卻連一個字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女子溫柔地笑著,大片大片的雪湧出,她伸手,輕輕幫男子理平額頭的覆發。
男子似乎要想起什麼,卻又始終不能,痛苦而迷茫地道:“你是誰?”
“我是雪妖……”
女子柔聲說著,意識越來越模糊。大片的白光不住從她的體內溢出,在周圍漂蕩著,一團一團,就像是溫暖的雪。
她知道,自己即將回歸那片孤獨的雪原,永遠沉睡在那裏。
她吃力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男子,心中充滿了悲傷:
還是無法想起我麼?
她蒼白的笑容中有無盡的苦澀:本來,我以為還有漫長的時間,把你空白的記憶填滿;本來,我承諾過要讓你重新愛我。
可是,卻沒有了時間。
她抬起頭,越來越淡的眸子,在白光的縈繞下,顯得那麼通透。
這目光,宛如一束來自九天之上的光芒,深深刺痛了李玄的心。
他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心卻在劇烈地抽搐。他似乎能感到,眼前這個正在死去的女子,在他心中是那麼重要,但卻始終無法想起她是誰。
蘇猶憐注視著他的掙紮,痛楚一點點攀爬上她蒼白而美麗的臉。
——在我彌留的這一刻,你能想起我麼?哪怕隻想起一瞬間?
李玄將頭埋入她胸前,緊緊抱住她纖弱而柔軟的身體,似乎要從那越來越微弱的心跳中,聽出他們曾共有的記憶來。
他的擁抱幾乎讓她窒息,但她沒有掙紮,隻任他將自己抱得越來越緊。
她的心輕輕顫抖,每一次跳動都是一次述說。
訴說著書院窗欞外明媚的陽光,終南山上飛落的桃花。
訴說著兩個人的誓言。
訴說著那個來自遙遠故鄉的七重考驗。
終於,她的心跳微弱到連自己都無法感知,再也無力將那個故事講下去。
——郎君,你想起來了麼?
她濡血的臉上浮起一縷蒼白而甜美的微笑:
“——認識我麼?我是誰”
這一問,帶著痛徹骨髓的戰栗,帶著生生世世的期望。每一個字,都那麼艱難,每一個字,都銘刻上她的靈魂。
問出後,她仿佛耗盡了三生的力氣,再也不能說出一個字,隻默默地,抬起通透如琉璃的眸子,等著李玄的回答。
李玄全身劇顫。
她的目光就仿佛是岩漿般燒灼著他,讓他痛徹骨髓,卻無法擺脫。
痛得越劇烈,就越像是要想起什麼來。一個影子模模糊糊的,在眼前飄動著,仿佛再近一點,就能看得無比清楚,但偏偏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近這一步。
焦躁,讓李玄幾乎瘋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他覺得頭好像要裂開,拚命地甩頭,才能稍微清醒一些。
雪妖看著他,眸中的光芒漸漸黯淡。
這一刻,她心中還有無數的問,卻再也無法問出口。
——願意跟著我,到荒原去麼?
——那裏沒有人,什麼都沒有,隻有雪,隻有寒冷。那是我的故鄉,你若是去了,就是我們兩個的故鄉……
——你願意麼?
他甚至無法想起她,又如何能和她一起去那荒涼的雪原呢?
這一刻,她的目光是那麼悲傷。
悲傷得讓人害怕。
李玄緊緊抱著雪妖的身軀,聲嘶力竭地痛哭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害怕,隻覺得自己一生的珍愛,就要永墜黃泉。
漸漸的,雪妖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這微笑褪去了方才深深的失望、悲傷、創痛,顯得晶瑩無塵,仿佛天地間第一朵墜落的雪花,帶著初冬的新涼。
這朵雪花緩緩飄墜在李玄心靈深處,無聲地訴說著雪妖最後的祈求。
——如果,不能記起我。不能陪我去冰冷的雪原。
——那麼,留下來,不要離開,陪我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願意麼?
李玄愴然痛哭,他讀懂了她的祈求,拚命地點著頭。
雪妖笑了,艱難地想伸出手,去拂去他臉上的淚痕。但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冰冷慢慢包圍她,她在李玄的懷裏融化。
李玄失聲痛哭起來。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是那麼無助。
就算是緊緊抱住,再緊緊抱住,也一樣會失去。
“我認識你麼?”
“告訴我啊!”
那一刻,李玄的心仿佛被命運的齒輪寸寸碾碎,一次次化為灰土。
第一次,他無比希望,定遠侯的神識從另一個世界趕來,來侵占自己的軀體。
我不要做李玄了。
……那個堅毅的男子,應該不會有這麼痛苦吧……
悲愴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傳到了石紫凝的耳邊,這令她的心一陣收縮。
她在傷害,傷害一段真愛。
石紫凝突然感到一陣厭惡,無比厭惡自己。但她不能停下來,因為她與她的石國,第一次見到了曙光。
她深吸一口氣,心魔的力量隱秘地增生,將所有將落未落的力量全都聚合起來。心,竟會有這樣的妙用,隻要心向著一起,力量便會完全溶進羽劍中,向五行定元陣飆射而下。
劍華已不由她控製,激天而起。
太子看著這一切,慌亂的心終於漸漸安定。
還好,心魔最終沒有背叛他們的盟約。
無論中間有了怎樣的變化,這封魔一劍終於揮出。
雖然,這本該出自簡碧塵之手的一劍,最終彙聚了定遠侯、心魔的力量,借石紫凝之劍牽引而出。
但這又有什麼分別?
他不知道心魔為什麼要安排這些變化,但隻要結果一樣,就無所謂。
一絲陰沉的笑容,在太子唇際浮起。
第六枚棋子終於回到原來的軌跡,劃出完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