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空相大師的話在肚子裏墊底,當鎮國公看見那個跪在腳踏上,拿著銀針勾著透明的絲線宛如繡花一樣給兒子接筋脈的蒙著頭臉隻露著兩隻眼睛的姑娘時,總算沒驚訝的跳起來。
站在外圍的三皇子雲瑉率先看見韓巍,忙側了側身,客客氣氣的叫了一聲:“國公爺。”
“三皇子。”韓巍朝著雲瑉欠了欠身。
雲瑉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這種時候,大家的一顆心都緊緊地揪著,為韓熵戈的腳筋擔心,更為那個捏著銀針在韓熵戈腳筋上‘繡花’的姚姑娘擔心。
豐少穎是半個多時辰之後趕到的,她乘坐的是長公主的車輦,一路上也是快馬加鞭。趕到大覺寺後,已經從鎮國公的親隨嘴裏得知韓熵戈的傷勢以及有一位姑娘正在用失傳已久的神奇醫術給自己丈夫治傷的事情。但此時她已經來不及多問多想,進寺後帶著人直奔韓熵戈治傷的禪院。
恰在禪院門口遇見來回踱步的弟弟豐少琛,於是忙喚了一聲:“琛兒?”
“姐姐?”豐少琛抬頭看見自己的姐姐,倍感意外卻也長長的舒了口氣,忙上前兩步走到豐少穎跟前,“姐姐你怎麼也來了?”
豐少穎一把拉住弟弟的手,萬般焦慮:“世子爺受傷,我哪裏還能坐得下去?!世子爺的傷到底怎麼樣,那些人的嘴裏總沒有個準話兒,一會兒說是傷及筋脈無藥可醫,一會兒又說有個神醫正在用什麼神奇的醫術為世子爺續接筋脈?這筋脈斷了還能接上嗎?接上後能跟之前一樣嗎?”
豐少琛之前因為知道姚燕語精通醫術的事情被蘇玉平一再追問,滿肚子的話卻不敢多說。這會兒終於見到自己的姐姐,可以放心的說一通了,便拉著豐少穎轉身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把當初姚燕語如何在萬分緊急的時候救了豐老夫人的事情巴拉巴拉,倒豆子一樣盡數倒了出來。
豐少穎被弟弟的話說震得目瞪口呆,等他說完了方咧著嘴巴質疑:“你說的這些是真的嗎?我怎麼沒聽母親說起過?”
“母親答應了姚姑娘對外絕不提及此事,如今祖母一切安好,母親自然不會多說什麼。”豐少琛頗有點得意,為他那點自以為比別人早知道的小心思,或許還有點別的什麼。
豐少穎無奈的點了點頭,瞞都瞞了,現在還能說什麼?不過這事兒太過匪夷所思,若不是自己的親弟弟親口告訴自己,她還真是有些不相信。不過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豐少穎拉住豐少琛的手說道:“琛兒,你進去看看裏麵都有什麼人。我想進去看看世子爺。”
“哦,好的。”豐少琛答應著往裏走,走了兩步又回來,“姐姐,姚姑娘正在給世子爺接筋脈,那傷口……有很多血,你會不會害怕?”
豐少穎皺了皺眉頭,怎麼可能不害怕?自幼養在深閨的女兒家,連殺雞宰鵝都沒見過,長這麼大所經曆的最血腥的事情也就是養的鳥雀貓狗什麼的忽然死了。現在讓她去看那血淋淋的場麵豈能不怕?
隻是怕有什麼用?那是自己丈夫啊。女兒家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丈夫就是自己的天。
“怕什麼,那是你姐夫,他生我生,他死我陪他一起。有什麼好怕的。”
豐少琛沒再多說,握了握他姐姐的手,轉身進了禪房。
鎮國公看著姚燕語手裏的銀針沾著血漬在兒子的筋脈上來回穿梭,手心裏也捏了一把汗。豐少琛悄悄地進來,在他身邊不大不小的聲音回道:“伯父,我姐姐來了。”
“這大晚上的,她怎麼來了?”鎮國公皺眉。
“姐姐自然是不放心世子爺。”豐少琛小聲替姐姐辯解了一句。
旁邊大皇子聽了這話,忙道:“世子夫人與世子伉儷情深,聽說他受傷自然在家裏坐不住。”
鎮國公自然明白兒媳能來自然是長公主準了的,隻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見了血再暈過去,不能幫忙反而添亂。於是低聲說道:“讓她在偏房等一會兒,待會兒好了再叫她進來。”
豐少穎在禪院的偏房裏心焦的等,足足等了一個時辰,負責去探聽消息的丫鬟才匆匆進來回了一聲:“主子,好了!姚姑娘在給世子爺的傷口抹傷藥,說簡單的包紮一下就好了。”
“阿彌陀佛!”豐少穎立刻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又問,“諸位皇子和世子們還在那邊嗎?”
“幾位皇子和十字門也正打算散了。”
“那我們這就過去吧。”說著,豐少穎便匆匆往外走,卻在邁過門檻的時候腳下一軟,差點絆倒。
“哎——姐姐慢些。”豐少琛忙伸手扶了一把。
豐少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問豐少琛:“你說,姚姑娘的醫術很神奇,是空相大師說她能醫治好世子爺的傷?”
“是啊。”豐少琛點頭。
“少琛,世子爺一定會沒事的,對吧?”
“應該是這樣吧,空相大師的話……不會有錯吧?”
豐少穎抬頭看向渺茫的夜空,雙手合十又拜了拜,口中喃喃念佛。
這邊姐弟兩人磨嘰完了剛要抬腳出門,卻見禪院正屋的房門忽然被拉開,厚重的門簾子被胡亂的掀起,有人一疊聲的說:“小心,小心!”,有人不停的提醒:“慢點,慢點!”,還有人焦急的喊著:“東廂房,送去東廂房,世子夫人在那邊。”
豐少穎一怔,還以為是韓熵戈怎麼樣了,一時間傻愣在門口。
“是姚姑娘!”豐少琛眼尖,看清了被衛章橫著抱出來的人是穿著牙白色錦緞襦裙的女子,一時慌了,“姚姑娘怎麼了?快,姐,快讓開。”
豐少琛把豐少穎從門口拉開的時候,衛章已經抱著昏迷的姚燕語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在進門的時候看了豐少穎一眼,眉頭緊鎖,微微點頭:“世子夫人,請見諒。”說著,便直接闖了進來。
“姚姑娘這是怎麼了?!”豐子琛忙跟上去。
“沒事,空相大師說她是因為耗費了太多的精神,脫力暈倒了。”衛章說著,把姚燕語輕輕地放到素淨的矮榻上,伸手拉過榻上的青花棉被給姚燕語蓋好。
隨後一路小跑跟進來的是馮嬤嬤,馮嬤嬤有些年紀了,有些眼花,所以姚燕語沒讓她近前幫忙,她是被擠在外圍旁觀的。而給姚燕語打下手的翠微此時也累的癱軟在原地,隻差沒跟姚燕語一樣昏厥過去了。
當時姚燕語給韓熵戈接好筋脈後,又把皮肉上被黑熊牙齒撕裂的痕跡用手術刀細心地剔除,然後用另外一種蠶絲線把傷口縫合起來,又用自己配製的傷藥把傷口敷好,娶用滾開的水煮過的白紗布把傷口包裹好之後,長長的籲了一口氣,叮囑韓熵戉:“傷口七日內不能沾水,不能受冷。三日後要開始輕微的活動,防止血肉和筋脈粘連。七日後傷口便可脫痂,十日後讓太醫幫助做複健——複健,可明白?”
韓熵戉忙點頭:“是,我明白,隻是十日後……是不是太早了?”
姚燕語無力的搖了搖頭,此時她全身的力氣都抽離幹淨,多說一個字都覺得累。
韓熵戉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沒再多說,姚燕語扶著床榻慢慢的起身,好不容易站起來了,卻在轉身之際眼前一黑,整個人跟麵條一樣軟了下去。
幸好之前衛章因為送她手術刀走到近前一直沒離開,在她癱軟的時候及時出手把人抱住,不然她這一頭栽下去正好碰到榻前用來放東西的高幾,非把腦袋撞個包不可。
姚燕語一昏倒,旁觀的眾人都慌了。空相大師忙上前來搭脈,並隨手把姚燕語遮臉的麵罩摘掉,眾人才看清她早就被汗水浸濕的碎發和蒼白的臉。
“大師,她沒事吧?”衛章皺眉問道。
“阿彌陀佛!”空相大師你按了聲佛號,歎道:“太乙神針太耗費心力,她又是個弱智女流,能撐到這個時候已經很不容易了。先把她送到廂房去吧。”
於是才有了剛才豐家姐弟二人在門口看見的那一幕。
忙活了一個晚上,韓熵戈的傷如此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天色已經將近二更,此時回城已經可能了,於是諸位皇子世子們便各自散開,回自己歇息的禪房用點素齋準備休息。
豐少穎去看望了韓熵戈之後,又回到東廂房來照看姚燕語。但此時姚燕語隻是沉沉的睡著,也不怎麼需要什麼,她也隻是同馮嬤嬤說幾句客套話,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罷了。
一同忙亂之後,諸人各自歇息。
衛章卻毫無睡意,一個人緩緩地踱步去了前院。
寺院裏的師傅們已經做完了晚課,各自回房睡下,大成殿裏隻有值夜的小沙彌靠在佛祖腳下的蓮花燈跟前打盹兒。
今晚沒有月亮,倒是有滿天繁星。衛章站在參天古木之下仰頭望著如墨的夜空,輕輕地吐出胸口中的濁氣,再緩緩地把新鮮的空氣吸進胸口。
山中北風呼嘯,空氣夾雜著冰雪的味道,很冷,像是西北荒原上的朔風,吹得臉頰有些疼,但卻很熟悉。
衛章於黑夜中緩緩地閉上眼睛,眼前便是那張蒼白的臉。
汗濕的黑發貼在額上,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原本圓圓的臉憔悴得像是風雨中飄落到水麵的蓮瓣兒,輕盈的幾乎沒有重量,仿佛隻需一陣風,她便會隨波飄走。
那種感覺讓衛章從未有過的慌張,那是縱然身陷敵軍,八方被困都沒有過的感覺。
心悸,驚魂,恍然,窒息,一切都飄忽不定,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這是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衛章緩緩地伸出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那裏有砰砰的心跳,急促而有力。
這是他十四歲入兵營之後養成的習慣,在一切都不可捉摸,一切都無法掌控的時候,手心按在胸口,感受著心跳的力量,他會漸漸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