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秋冬季節,香菇寮是他們唯一的安身之處,同時還要用來烤菇,藏菇。
建寮要舉行上梁儀式,建寮上梁,對菇民來說非同尋常。隻見他們手持斧頭,一邊敲打棟梁,一邊高聲叫罵,“死山魈,殺山魈”。
據說,隻要連續咒罵三遍,山魈就不敢作祟了。
寮建好之後,菇民就在門上貼一副對聯:門對青山有菇樹,菇樹裏外生香菇。這樣,一座香菇寮就算完工了。
香菇寮之所以有這許多事,有這許多真事或傳說,呈現了慶元菇民的真實生活情景以及民間信仰與民間智慧。要是深入慶元民間,還會有更多來自民間的原生敘述。我也因此建議葉樹生與吳守全一起,收集整理慶元有關香菇寮的民間口述實錄,其原生的民間講述,是最值得研究品味的,它原始,生動,直接,有力,是對當地民間底層的一種真實的生活、思想截麵。我反複強調口述與實錄。若能錄音成輯,若能聽懂慶元話,其每個菇民的敘述語感、口述速度、用詞習慣、口頭語、節奏、輕重,乃至口吃、鼻音、喉音,都會生發出其濃重的個體的意味與意義。我想象,講述者坐在矮凳上,背景幽暗,講述時的神態各異,講述從未見過的山魈時的神情,講述往昔香菇寮時的敘述語調,包括講述生活、情感、以及深山特有的情感情欲生活的各種情形。於這而言,若葉樹生與吳守全一起做這口述實錄,其體驗意義是巨大的。
但是,我仍然無法精確想象香菇寮的生活,無法精確想象菇民的原始的口述細節。
我唯有保持敬意。
在慶元,我為無神論的淺薄而羞愧。
上村一日
上村。
宗祠。
正月初一至初十這些天,這裏擠滿了自外省回村的人。
他們長年在武漢、長沙、北京、天津、上海、常熟、昆山、鄭州、延邊、丹東、杭州、嘉興、紹興等地甚至俄羅斯做事。年三十前,分別乘飛機、動車、綠皮車、快客回鄉。他們在外經營著店鋪、快餐店、縫紉作坊、大商場包櫃。這些年終回村的人,有的揣著一捆錢回來,有的一年到頭空手而歸,有的血本無歸到頭來借了錢負債而回。正月初三,宗祠裏的一邊是盛大的賭局,另一邊是為一場出殯儀式結束後而舉辦的白喜事宴席。
我所在的部分為白喜事宴席,年初一,我的一個年邁的單身叔叔去世,初三出殯,出殯後,我們後輩在宗祠裏為他辦的白喜事宴席。宗祠門口,掛著兩塊牌:上村村民委員會,上村老年協會。裏麵幽暗的空間裏有本地書法家書寫的幾副長對聯。宴席上,熱氣騰騰的菜肴,親朋好友,鄉親鄰裏,各色人等,人聲嘈雜。從這裏延伸出去的,是宗祠裏的一場聲勢浩大的正月賭局。
設局形式是“六名”,在台州一帶稱為“納六名”,莊家是村裏的中年人,叫蔣三四,他站在條凳上,條凳前一張長條桌,長條桌上鋪一米色長布,上麵用線條隔出六個並列長方形區域,這六個區域分別命名為吉品、攀桂、安士、逢春、雲生、日山。為這六個區域,對應做了六支分別名為吉品、攀桂、安士、逢春、雲生、日山的銅簽。在這些日子,有錢的,沒錢的,負債的,都分別彙聚到了這座宗祠裏。蔣三四到現在的賭齡少說也有四十年了。在他小時候,他的父親就是這村裏赫赫有名的莊家,也是從事“納六名”這個行當。他家離我家不遠,他父親個子不高,為人謙卑,用比較低的聲音說話,鄰裏關係好。但是每次一進宗祠裏開賭局,賭局一開,就眼睛發紅,六親不認。
他父親每開賭局的時候,都要帶蔣三四站在旁邊觀賭。一直到蔣三四長大,出省做工,在外省賭博,贏錢,輸錢,帶外省老婆回村,又帶出去,再過一年,再是單身回村。然後,再出去,再回村。這樣過去了許多年。蔣三四終於從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到了如今的身材微微發福,頭頂開始掉發的中年人。
蔣三四高高地站在條凳上,他的簽已經做好,等待著大家往六名上壓注。參賭的五十多人,圍著長條桌擁擠著。此時,我看到長條桌上的六名上的錢的分布,吉品(吉品一賠五,其餘五名攀桂、安士、逢春、雲生、日山是一賠六),一遝約一千元,另幾遝相對少些,五百或三百不等,另幾張折了角的一百元(意為壓半張,即五十元),還有幾遝三五百元的放在吉品與逢春的交界處(這壓法叫騎界),如果莊家出的這兩名中的任何一簽,那麼每一百元就可獲賠三百元(但吉品的騎界賠率隻有一賠二,因吉品全注是一賠五)。攀桂上的錢也有好幾遝,但沒有上千的,一般三五百元左右,安士上的幾遝錢都碼得比較整齊,一遝錢顯然已經超過一千元,可以看出,壓這一名的是幾個有錢人,有錢一般都會把錢理整齊後才壓下去,也比較謹慎。
在這場合裏的,有錢人永遠是少數。其餘的逢春、雲生、日山上的錢,基本上都是淩亂的,隻有日山上的一遝錢理得整齊,超過一千元(也許是壓注吉品中的那個有錢人又壓了日山這一名)。其餘的幾乎沒有成遝的,在這幾名上壓錢的,除整齊放錢的那人之外,其餘的都是沒錢的或是負債的人,他們心思雜亂,心情焦急,贏錢心切,卻又毫無頭緒。壓完了注,還有幾隻手一時不肯抽回,這幾隻手還壓在自己的那一點小錢上(估計不超過三百元),他們或五指並攏,或五指分得很開,或手背往上彎成空心狀,都以最後的力量與意念,在自己壓注的那點錢上再壓上十幾秒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