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未動手治理,這裏有大量流動的土壤,開始時這些土粒隨風而至,以後便長年積存下來。一眼望去,這塊土地上長的最多的是一種禾本植物狗牙根,這趕不走的植物很討厭,三年炮火連天的戰爭都沒能將其斬盡殺絕。數量第二大的是矢車菊,它們都露著一副哭喪臉,身上披棘掛刺,有的還帶星狀利器。這當中又分為雙至矢車菊、蒺藜矢車菊、丘陵矢車菊和寒地矢車菊。其中占比例最大的,當數雙至矢車菊。在各種矢車菊交織難辨的亂叢當中,支棱著一種酷似枝狀大燭台的菊科植物,杈杈枝梢上吐出火苗般的橙紅色大瓣花,人們稱之為“西班牙狼牙棍”。它渾身長滿粗硬凶險的刺,其穿刺力與鐵釘不相上下。比狼牙棍還高的是伊利裏亞矢車菊,它孤零零地戳在地上,莖杆筆直,有一兩米高,梢頭頂著幾個碩大的紫紅色絨球。它渾身披掛的利器,與狼牙棍相比毫不遜色。我們別忘了,還有薊類植物家族。第一種是險惡的薊類,渾身棘刺,讓采集者不知如何下手;第二種是披針薊,葉叢茂密,葉脈末端形成梭鏢般的硬尖;第三種是越長顏色越黑的薊類,這種植物集縮成一團,酷似插滿針刺的玫瑰花結。上述各種植物之間的空隙地上,爬著果實顏色發藍的蔓生荊棘,拉成長繩的秧條上裝備著無數毛刺。如果想觀看一下正在一簇刺叢中采蜜的蜂類,必須穿上半腿高的長筒靴,否則就得嚐受腿肚子掛上血絲的那種癢疼。當土壤中還保存著幾場春雨的殘留水分時,這片環境艱苦的植物景觀還是具有獨特魅力的。雙至矢車菊黃色花頭鋪成的大地毯上,矗立著一座座狼牙棍的金字塔,四下裏是伊利裏亞矢車菊投出的橫七豎八的標槍。可夏日旱季一到,眼前隻剩得一片荒蕪,劃根火柴就能蔓成滿園大火。這就是,更準確地說,這曾經就是我獲得這片園地支配權時的情形。當時,我把它當作迷人的伊甸園接收了下來,想從此與蟲子為伍在裏麵生活。這是我經過四十年殊死鬥爭才換來的一塊園地。
我那時稱之為伊甸園,如今,按我最基本的價值趨向看問題,這稱法依然不變。這塊不惹人愛的園地,大概從來沒人願意往裏麵捏放幾粒蘿卜種子;然而對膜翅昆蟲來說,它就是一處地上天堂。它那長勢茂盛的荊薊和矢車菊,把周圍的蜂類都吸引到了我的眼前。以往去野外捕捉昆蟲學標本,從未見過一個地點能聚集如此眾多的蜂類;可以說,操各種職業的蜂類,都到這裏來約會了。它們當中,有捕捉活食的獵工,有利用濕土造巢的壘築工,有梳理絨絮的整經工,有從葉片或花瓣上裁切材料的備料工,有用碎紙片作材料的建築工,有攪和黏土的抹工,有給木頭鑽眼的木工,有打地道的礦工,此外還有加工羊腸子薄膜的技工……啊,還有,可我哪能知道那麼多呢?
這一位是幹什麼的?它是黃斑蜂。它在雙至矢車菊蛛網狀葉片的梗上刮來刮去,刮出一個小絨球兒,然後自豪地銜在大顎間。它要用這葉梗絨在地下製作一些毛氈小口袋,封存自己的蜜食和卵粒。那些是幹什麼的,那些熱情如此高漲的采花蜜者?它們是切葉蜂。它們腹部下方帶著采粉刷,刷子顏色不一,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火紅色的。它們還要離開荊薊叢,飛到附近的小灌木叢裏觀看一下,在那裏選些葉子,從上麵切下些卵形小渣片。這些渣片,最後將全被運進那隻保存花粉收獲物的幹淨容器裏。再看那些穿著一身黑天鵝絨的,它們是幹什麼的?它們是石泥蜂,專門加工水泥和礫石。它們幹的泥活兒,在荒石園的石子上隨處可見。還有,再看那些突然啟動、上下翻飛、左衝右突、嗡鳴大作的又是幹什麼的?它們是明壁泥蜂。它們把家安在了附近那些舊牆上,以及朝陽的物體坡麵上。
現在看看暗壁泥蜂。那一隻正在一個橫臥的空蝸牛殼裏工作,把成串的小隔室堆放在殼內的螺旋坡道上。另一隻突然一爪出擊,爪尖直取豎立在那裏的蝸牛殼內的軟體,為自己的幼蟲找到一所圓錐形宅室,然後再一層樓一層樓地建造上成排小隔間。還有一隻,正設法給一條由斷葦稈構成的天然通道派上用場。再看那隻多自在,它免費租用了某位建築師蜜蜂那些尚可利用的長廊台。我們再看,那是大頭蜂和麗紋蜂,其雄蜂都生著長長的觸角;這是毛足蜂,後爪上那一對粗大的毛鉗,是采花粉的器官;這種是地花蜂,它們是一個品種繁多的蜂類;此外還有腰腹纖細的隧蜂。暫時介紹這幾種,事實上,種類太多了。如果我繼續往下數,大概能把整個產蜜族類的蜂民們都檢閱一遍。佩雷斯教授是位波爾多的昆蟲學者,我發現新蟲種後,都是向他請教如何命名。他曾經問我,是否可以用專門的捕蟲方法捕捉如此眾多的稀有蟲種,甚至是新發現的蟲種,然後給他寄去。我專業捕蟲的技術很差,而且,熱情更低,我給他送標本的用意,是想促進他的研究工作,而絕不是讓他用大頭針穿透後釘在匣子底上。我沒有什麼捕蟲秘訣,究其原因,是因為我擁有這些茂密叢生的薊草和矢車菊。
天賜良緣,這些成員眾多的各種采蜜族群體中,還加入了獵食族的成員。泥瓦匠們曾在我的荒石園中遺棄不少廢料,園中到處能見到這兒一堆那兒一堆的沙子和石塊,都是準備造園子圍牆用的。施工進程緩慢,拖拖拉拉沒個頭兒,結果從第一年開始,這些建築材料就已經被占領了。石泥蜂們選擇石堆縫做過夜臥室,擠在裏麵睡覺。粗壯的斑紋蜂遇到追逼時,不管你是人還是狗,它都會張開大口直向你衝來;這大個頭蜂類在石料堆上選的地點是一處深洞,以此防備過往金龜子的襲擊。白袍黑翅,酷似穿著多米尼加會士教服的脊令鳥,棲息在位置最高的石頭上,在那裏唱著粗製濫造的短曲小調。旁邊石堆裏的某處隱蔽點,準有它的窩,裏麵藏著天藍色的小蛋。靠石堆的遮蔽,多米尼加會的小會士們隱匿起來。如今,脊令鳥已經不在了,我為此感到很遺憾,這鄰居是一種非常美麗的鳥類。至於長耳斑紋蜂,我無需為它遺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