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反對我用法庭、監獄、特務和酷刑等非常手段震懾臣僚和儒士,誅除異己。她主張對下屬不能過於苛刻,不能求全責備,而要仁厚以待之,可她並不理解我對權力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態。
宋濂的孫子被查出與胡惟庸案有聯係,我氣得要將宋濂連坐處死。
我對待官員的舉措,很多地方讓馬皇後無法理解。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與我私下交流,為什麼一個人做了皇帝就容不下那些手無寸鐵的飽學儒士?難道這就是所謂皇帝的權威?我也曾經試圖向她做出解釋,但她始終無法理解。理性與情感哪個更甚,這或許是男人與女人最大的區別。
這一天,當我在禦膳房坐定,望著眼前滿滿一桌素菜,缺酒少肉,又看見自己的皇後愁雲滿麵,涕淚漣漣地坐在旁邊,我便問皇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抹去眼角的淚痕,悲憤失聲:“妾已用皇上的酒肉祭祀神靈,請求保佑宋先生,以使太子稍盡敬師之心。”
第二天,我下令赦免宋濂死刑,改判流放茂州。
事情剛剛了結,我的親侄子朱文正又來給我惹禍。我這個人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來自身邊人的背叛。朱文正部下隨從有五十多人被我挑斷了腳筋,剁掉了手指,砍去了雙腳。當我審問朱文正的時候,得到消息的馬皇後匆匆趕到身邊,一改往日不幹政的作風。
她苦苦勸說:“陛下,不能聽信讒言,濫殺無辜。即使這孩子犯了錯,也該看在他年輕的份上,饒他一次!想想渡江以來,取太平,攻集慶,堅守洪都八十多天,擋住了陳友諒的兵鋒,看在他所取得的這些功勞的分上,你也應該饒他一次!”
我免了朱文正一死,將他下獄囚禁,但他內心不平,在獄中大發牢騷。我對此非常憤怒,下令要將其處死。
馬皇後又來勸諫:“這個孩子我清楚,就是性子剛烈些,說話不檢點,謀反是肯定不會的。”
說實話,在當時也隻有馬皇後的話我能聽進去一些,也隻有她敢於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麵前唱反調,勸阻我。我最後將朱文正謫發老家,讓他看守朱家先人的墳墓。
洪武元年(1368)三月,我命儒臣朱升修《女誡》,下令後妃不準參與朝政。我這麼做,當然不是針對馬皇後。沒有人會想到,我這麼做也是馬皇後給我的建議。動亂中起家,富貴中相處,既不能借天子之威殘害忠良,更不能恃後宮之寵結黨營私。戒女禍,是我定下的後宮鐵律,不容有絲毫讓步。
當了皇帝後,為了報答馬皇後的恩情,我曾經多次提出要給她的宗族親戚封官賞爵。結果馬皇後的表現很讓我感動,她當即予以回絕:“爵祿私外家,非法。”
在私底下,馬皇後經常勸諫我:“無論是身邊的親人,還是外人,如果真有賢才,就應當加以重用;如果將官職授予那些平庸之輩,必將導致恃寵致敗。鑒於前朝外戚幹政覆敗的教訓,對於我的那些親戚,陛下隻要給些賞賜,使其安居樂業,就足夠了。”
馬皇後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讓史官們一字一句地記錄下來,以傳於後人。
馬皇後生性節儉,她經常對我說,她厭惡那些看起來華美的服飾,也不需要用那些東西來裝扮自己。
其實作為一個女人,有誰沒有愛美之心呢?戰爭時期,沒有條件穿得好一些,可如今的她已經貴為皇後,沒有必要再那麼儉樸。她之所以如此,不過是想以此母儀後宮,也是對我的諫勸和提醒。比如她經常會說:“陛下,應當為天地愛惜物力啊!”
她的身上總是穿著洗過很多次的衣服,我勸過她很多次,出席一些重要場合,不妨穿得華麗一些。當初我的軍隊攻下元大都,將士們把搜羅來的奇珍異寶都拿了來,馬皇後見了就說:“元朝皇帝雖然擁有這些天下奇珍,但是他卻不能做一個長久的帝王,照我的意思,皇帝的寶貝並不是這些東西,還有比這些更珍貴的寶貝。”
我明白她的意思,便應和道:“朕曉得了。皇後是想告訴朕,做皇帝的隻有得到治國賢才,才算是得到寶貝嗎?”她馬上笑逐顏開道:“這的確是我的意思,看來陛下也是這麼想的。我同陛下都出身貧寒,辛辛苦苦地走到今天,一個做了皇帝,一個做了皇後,可我們都不能忘了自己從哪裏來。驕傲放縱的行為往往滋生於奢侈,而危亡的禍患也往往藏匿於微小的事物。所以妾身隻希望陛下能夠得到治國賢才,輔佐你共同治理天下。”
洪武十五年(1382)八月,京城異常酷熱,可對我來說,這卻是一個愁風苦雨的日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個人的離開。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馬皇後。事情來得過於突然,就在不久前,馬皇後身體突然出現氣息不勻、驟然疼痛的症狀。剛開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可是隨著她的疼痛加劇,經常會出現昏厥,我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讓太醫們終日守在坤寧宮。
馬皇後生病期間,我根本無心上朝,為她請來了最好的禦醫,我親自給她送飯,親手喂藥。大臣們見我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紛紛獻策,建議為馬皇後做法事祈禱。馬皇後自知難以痊愈,堅決不肯醫治。她對我說:“死生命也。禱祀何益?且醫何能活人。使服藥不效,得無以妾故而罪諸醫乎?”馬皇後明白,人總有一死,禱祀和醫藥都無能為力,她是不希望因為醫治無效而連累了那些醫生。
我問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難以割舍之事。她拉著我的手說:“願陛下求賢納諫,慎終如始。子孫皆賢,臣民得所而已。”到了生命的盡頭,她心中所係仍是我的興國大業,這份感情也隻有真正共患難的結發夫妻才能體會得到。
患難與共的妻子就這樣與我陰陽兩隔,怎不令人悲痛?回憶往事,我不止一次地當眾慟哭,沒有人能夠感受得到我心中的這份痛楚。在別人看來,他們眼中那個殺人如麻的冷酷皇帝應該不會有悲傷落淚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