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厤物之意(《釋文》曰:厤,古歷字,……分別歷說之)。曰:
(一)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二)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裏。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孫詒讓曰:卑與比通,《廣雅·釋詁》曰:比,近也。)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六)南方無窮而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也。
(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十)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三、十事的解說
這十事的解說,自古以來,也不知共有多少種。依我個人的意思看來,這十事隻是“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一個大主義前九條是九種辯證,後一條是全篇的斷案。前九條可略依章太炎《明見篇》,分為三組:
第一組,論一切“空間”的分割區別,都非實有。(1)(2)(3)(6)(7)(8)(9)
第二組,論一切“時間”的分割區別,都非實有。(1)(4)(7)。
第三組,論一切同異都非絕對的。(5)。
三組的斷案:“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第一,論“空間”一切分割區別都非實有。“空間”(Space)古人都叫做“宇”,《屍子》及《淮南子》注都說“上下四方”是宇。《經上》說:
宇,彌異所也。《經說》曰:宇冡東西南北。(舊作“宇東西家南北”。王引之校刪家字,非也。家是冡字之誤。冡即蒙字。寫者不識,誤改寫家,又以其不可通,乃移下兩字,以成三字句耳。)
“宇”與“所”有別。“東方”、“西南角”、“這裏”、“那裏”,都是“所”。“所”隻是“宇”的一部分。彌滿上下四方,總名為“宇”。故說“宇蒙東西南北”。宇是無窮無極,沒有間斷,不可分析的。所以惠施說:“其大無外,謂之大一。”此是“宇”的總體。但是平常人都把“宇”分成種種單位,如東方、西方、一分、一厘、一毫、一忽之類,故惠施又說:“其小無內,謂之小一。”這是“所”,都是“宇”的一部分。其實分到極小的單位(小一)。還隻是這個“宇”。所以惠施又說:“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裏。”分割“空間”到了一線,線又割成點,是“無厚不可積”了,卻還是這“其大無外”的“宇”的一部分。所以那“無厚不可積”的和那“其大千裏”的,隻是一物,隻是那無窮無極,不可割斷的“空間”。
《墨辯》又說:
宇或徙(或即域宇)。
《經說》曰:宇,南北在旦,有(同又)在莫。宇徙久。
或,過名也。說在實。
《經說》曰:或,知是之非此也,有(同又)知是之不在此也,然而謂此“南北”。過而以已為然。始也謂此“南方”,故今也謂此“南方”。
這兩段說“宇”是動移不歇的。《經上》說:“動,或徙也。”域徙為動,故“宇或徙”是說地動。我們依著指南針定南北東西,卻不知道“空間”是時刻移動的。早晨的南北,已不是晚間的南北了。我們卻隻叫“南北”,這實是“過而以已為然”,不過是為實際上的便利,其實都不是客觀的實在區別。
當時的學者,不但知道地是動的,並且知道地是圓的。如《周髀算經》(此是晚周的書,不是周初的書)說:“日運行處極北,北方日中,南方夜半。日在極東,東方日中,西方夜半。日在極南,南方日中,北方夜半。日在極西,西方日中,東方夜半。”這雖說日動而地不動,但似含有地圓的道理。又如《大戴禮記·天員篇》(此篇不是曾子的書,當是秦漢人造出來的),辯“天圓地方”之說,說:“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揜也。”這分明是說地圓的。
惠施論空間,似乎含有地圓和地動的道理,如說:“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燕在北,越在南。因為地是圓的,所以無論哪一點,無論是北國之北,南國之南,都可說是中央。又說:“南方無窮而有窮。”因為地圓,所以南方可以說有窮,可以說無窮。南方無窮,是地的真形;南方有窮,是實際上的假定。又如“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更明顯了。地圓旋轉,故上麵有天,下麵還有天;上麵有澤,下麵還有山。又如“今日適越而昔來”,即是《周髀算經》所說“東方日中,西方夜半;西方日中,東方夜半”的道理。我今天晚上到越,在四川西部的人便要說我“昨天”到越了。
如此看來,可見一切空間的區別,都不過是我們為實際上的便利起的種種區別,其實都不是實有的區別,認真說來,隻有一個無窮無極不可分斷的“宇”。那“連環可解也”一條,也是此理。《戰略策》記秦王把一套玉連環送與齊國的君王後請他解開,君王後用鐵錘一敲,連環都碎了,叫人答覆秦王說連環已解了。這種解連環的方法,很有哲學的意義。所以連環解與不解,與“南方無窮而有窮”同一意思。
以上說“空間”一切區別完了。
第二,論“時間”一切分割區別都非實有。“時間”(Time)古人或叫做“宙”,或叫做“久”。《屍子》與《淮南子》注都說“古往今來”是“宙”。《經上》說:
久,彌異時也。
《經說》曰:久,合古今旦莫。(舊作“今久古今且莫”,王引之改且為旦,又刪上今字。適按今字是合字或亼字之誤。寫者誤以為今字,又移於上,成三字句耳。今校正)
“久”是“時”的總名。一時、一刻、千年、一刹那,是時。彌滿“古今旦莫”,“古往今來”,總名為“久”。久也是無窮無極不可割斷的,故也可說“其大無外,謂之大一;其小無內,謂之小一”。大一是古往今來的“久”,小一是極小單位的“時”。無論把時間分割成怎樣小的“小一”,還隻是那無窮無極不可分割的時間。所以一切時間的分割,隻是實際上應用的區別,並非實有。惠施說:“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才見日中,已是日斜;剛是現在,已成過去。即有上壽的人,千年的樹,比起那無窮的“久”,與“方中方睨”的日光有何分別?竟可說“方生方死”了。“今日適越而昔來”,雖關於“空間”,也關於“時間”。東方夜半,西方日中;今日適越,在西方人說來,便成昨日。凡此都可見一切時分,都由人定,並非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