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林小玉?"默然道:"她死了,快十年了。"
虞洽卿隻是覺得這少年有些麵熟,不免追問。原來,虞洽卿離開家鄉後,林小玉父母雙亡,無依無靠,草草嫁到了外村。聽村裏人說,沒過幾年,她丈夫就死了。她隻好改嫁。沒過幾年,第二任丈夫又死了。她隻好再嫁,也不知道嫁到哪裏去了。以這個少年的年紀,應該不認得她。虞洽卿自言自道:"難怪我一直沒能看到她!"仿佛又回到和小玉分別的情景。"阿德哥,你真的要去上海嗎?""阿德哥,你會回來看我嗎?""阿德哥,我等你回來。"
虞洽卿不經意地問道:"你怎麼認識林小玉的?"
少年的眼圈紅了,道:"她是我娘。"
虞洽卿長歎了口氣,撫著他的頭道:"我說怎麼有點像。"問道:"你一直在這村裏?"虞洽卿曾在村裏問過林小玉的事,但沒人和他提過林小玉有兒子。
少年道:"不是。我聽路上的人說你要回鄉,特意趕來的。"
虞洽卿心中一動,道:"你娘提起過我?"
少年道:"提起過。"
虞洽卿道:"你家中還有什麼人?"
少年道:"什麼人都沒有了。我爹早就死了,有兩個哥哥,也早就死了。有個姐姐,被人拐跑了。後來,我娘也死了。"
虞洽卿道:"你是誰養大的?"
少年道:"討一點,主要靠撿蛤蜊。我娘說,你就是撿蛤蜊發的財。她說你能看到海水裏的金子。"
虞洽卿道:"沒有海水,哪有蛤蜊!隻有珍惜海水的人才能撿到蛤蜊,隻有珍惜蛤蜊的人才能撿到金子。"
少年低頭道:"我現在懂了。"
虞洽卿眼睛有些潮,問道:"你想不想去上海?"
少年道:"想,做夢都想。"
虞洽卿道:"好!"幾天後,虞洽卿把這個少年帶到上海,替他謀了份差事。
回到上海後,虞洽卿立即找到寧波幫的大佬們商議辦航運的事。資金方麵,由於數額較大,獨力承擔頗為吃力;經營方麵,更要依賴寧波幫的勢力,以獲得更多人的支持。他首先找到的是嚴信厚。嚴信厚聽了他的計劃,略一沉吟,說:"滬甬線還涉及到紹興幫,何不請紹興幫也來參加?"於是,虞洽卿又找到紹興幫的頭麵人物樂振葆。經過反複蹉商,寧、紹兩幫同鄉會決定正式開會商討創建輪船公司的事情。開會那一天,福州路22號的寧波旅滬同鄉會事務所門前熱鬧起來,嚴信厚、朱葆三、樂振葆、傅筱庵、虞洽卿、盛丕華、謝蘅窗等頭麵人物先後來到。
會上公推朱葆三為大會主席。朱葆三也不推辭,起身道:"洽卿提議創建我們自己的輪船公司,我很讚成,滬甬航線沿線皆我甬人同鄉,卻沒有一條自己的輪船,這和我寧、紹兩幫在上海的地位很不相襯。"對虞洽卿說:"洽卿,這些日子你四方奔走,必有心得,先說說你的想法。"虞洽卿道:"滬甬航線,日夜繁忙,貨物運量達千萬之巨,外國輪船公司將這筆錢掙了不說,還肆意欺辱我們同鄉。我們要爭這口氣,辦一個自己的輪船公司給洋人看看。同時,有了自己的輪船,大家有事也方便,公事私事都方便。"短襠幫領袖沈洪賚率先表態讚同。他在四明公所事件中出力頗多,為寧波幫所倚重,被公舉為公所副董。他說:"興辦輪船公司是利民利己的大事,我第一個讚同。四明公所事件後,公所內不許停放棺材,寧波同鄉每年有一千多口棺材要裝運回鄉,可東方、太古、招商這三家輪船公司說運棺材不吉利,出多大價錢都不給運。大家隻能用帆船運,從內河繞道杭州,再到寧波,非常麻煩,而且多耗時日,天氣熱時,尚未到家,屍體早爛了。"沈洪賚開口便說棺材,雖然有些不吉利,但確是實情,大家紛紛表示讚同。虞洽卿說:"這條航線,已有三條輪船,我們要想打開局麵,必須發揮寧紹同鄉的優勢。在資金方麵,籌股要考慮到一般人的能力,每股的股金不宜太高,好讓寧紹同鄉都有機會參與,這樣,能籌到更多的錢。"
大家也紛紛獻計,說了一些點子。最後,大會形成決議:1.公司定名為"寧紹輪船公司";2.推舉紹興人樂振葆為董事長,盛丕華為監察人,虞洽卿為總經理;3.公司股本一百萬元,每股五元。寧紹輪船公司的章程出台後,很多上層富商擔心鬥不過外輪,左思右想之下,很少認股。虞洽卿便會同沈洪賚找來許多短襠朋友,以造福桑梓為名勸說大家入股。不少寧紹同鄉飽受外輪欺淩,聽說要辦自己的輪船公司,踴躍認股。一些幫傭的擺攤的、做工的底層同鄉,也節衣縮食認購股份。沒多久,征集到股金二十八萬元。二十八萬元雖然不少,但離一百萬元的目標尚遠。
恰在此時,在日本的吳錦堂來信,說東方公司曾向福建馬尾造船廠定購一艘輪船,被東方公司拒收,船廠準備削價出售。虞洽卿一想,買這條船很劃算,既省錢,又可以馬上投入使用,省去很多時間。於是,建議董事會開會討論此事。但是,股金尚未籌足,哪來的錢買船?虞洽卿提出借錢買船。負債經營在當時需要一番魄力,董事們聞言立即大嘩。虞洽卿倒是胸有成竹,說:"大家如果齊心協力,為公司多攬業務,何愁負債?此次籌股,寧紹同鄉極為踴躍。我們吸納的多是散股,光這些人和他們的親朋好友坐船,就是一筆收入,何況還有更多的甬人支持我們。"
在虞洽卿的堅持下,董事們最終同意借款買船。虞洽卿又去找金融界巨子宋漢章幫忙。宋漢章也是寧波人,對興辦輪船公司大為讚同,不幾日即拆借來二十萬元。在宋漢章的幫助下,買輪船的錢湊足了。很快,寧紹輪船公司買回了馬尾造船廠的那艘船。
有了輪船,還有難題,就是找不到碼頭。水深港闊的黃浦江是最好的輪船停泊處,但漫長的黃浦江岸卻沒有寧紹落足之地。1843年,英國領事巴富爾為日後進行大規模的殖民侵略,就不斷在上海口岸尋找停泊處。巴富爾擅自將洋涇浜至蘇州河口的黃浦江定為停泊界。隨後,各國列強接踵而至,紛紛搶占黃浦江西岸的岸地,四處修碼頭、貨棧和倉庫。簽訂馬關條約以後,西方列強擁有了開礦設廠的特權。開始在黃浦江邊擴建碼頭。他們在浦西改建舊碼頭的同時,修建新碼頭,大肆侵占浦東的空餘岸線。二十世紀初,上海董家渡至楊樹浦的沿岸隨處可見西方列強的碼頭、堆棧和倉庫。西方列強利用上海港區,完全控製住了上海的進出口咽喉,緊抓經濟侵略的主動權不放。
虞洽卿找了幾家外商碼頭,均碰壁而歸,先是日商的外白渡橋東洋公司碼頭,原想這家碼頭與滬甬航線上的英法公司不沾邊,又很便利,許與重金,定能成功,不想英法兩公司得知寧波輪船公司成立的消息後,早與日商通了氣。日商在英法租界地麵上不敢得罪英國人和法國人,直言相告:"雖然我們想把碼頭租給你,可英法領事有言在先,不讓我們租。"真是豈有此理!虞洽卿心說既然找不到碼頭就找你們去,憋了一肚子氣徑奔法國領事館。
到了法國領事館,並不說找過日商的事,隻說自己創辦了一家輪船公司,這黃浦江岸雖闊,卻找不到停泊之處,請法國領事幫忙。法國領事敢在背後施伎倆,卻不敢在正麵與虞洽卿發生衝突,笑著說:"虞先生的事,就是我們的事,隻是......"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虞洽卿故作不懂,道:"隻是什麼?"法國領事隻好說:"寧紹是華商辦的公司,在法屬碼頭出入極不方便。既然虞先生是自己人,我破個例。隻要寧紹公司在法國領事館注冊登記,懸掛法國旗幟,就可以在法屬碼頭停泊。"虞洽卿本是賭氣而來,豈肯低頭,憤然作別。心道:"我偏要租個全上海最好的碼頭。"
虞洽卿把目光投向了寸土寸金的十六裏鋪碼頭,那裏是上海的黃金海岸。虞洽卿暗自發誓:"我一定在十六裏鋪爭得一席之地。"此時,十六裏鋪碼頭正被大達輪船公司包租,大達公司經理張謇與英法兩國有著特殊關係,虞洽卿知道正麵相求,定無結果,心想這大達輪船公司乃官商合辦,何不拜訪端方大人,以求支持。此時端方尚在兩江任上,虞洽卿正好籌辦勸業會,時有工作往來,說話極為方便。端方遂寫信給上海道袁樹勳,著令大達公司讓出一塊碼頭給寧紹輪船公司。
虞洽卿回到上海,並不等上海道的消息,先去拜訪張謇,將端方對此事的態度通報與他。張謇是南通人,光緒二十年中的狀元,人稱張狀元。南通、上海有許多張氏實業,他的大達外江輪船公司和天生港輪船公司相當有名,張謇在上海商界的地位如日中天。張謇見虞洽卿有兩江總督的支持,不敢得罪,笑道:"既然是你的事,老夫怎能不幫?明日我便通知碼頭,你靜候佳音好了。"虞洽卿恭敬地說道:"多謝張老成全。我還想在碼頭設置貨棧,還望張老一起行個方便。"張謇索性好人做到底,點頭應允。
解決了碼頭問題,通航在即,寧紹輪船公司內部又發生了爭執。在票價問題上,出現兩種意見。一種意見主張將票價定在五角,是其他三家輪船公司的一半,這比較符合創辦輪船公司的初衷,也符合廣大寧紹同鄉的利益。另一種意見主張票價略微低於其他三家公司即可,說寧紹初創,票價過低,難於獲取利潤,而且明顯與其他三家做對,徒樹強敵,對公司不利。虞洽卿傾向於前者。他發起創建寧紹輪船公司,本就想利用寧紹兩幫的勢力擠走外輪,然後再霸占滬甬線。可惜,在董事會上,後者卻占了上風。虞洽卿不甘心,在他的極力反對下,董事會未能形成決議。
第二日,董事會再次開會議討此事,兩派意見仍是爭執不下。虞洽卿心中焦急,有些無可奈何,話題一轉,問道:"諸公可曾去過外灘跑馬場?"諸人不解其意,多是搖頭。原來,西方列強為了在上海尋歡作樂,1850年將河南路以西、南京路以北的大片土地,強行建成公園,用以賽馬。隨著地價的上漲,1854年該公園被賣出,西方列強又將西藏中路以東、北海路以北,湖北路、浙江路以西、芝罘路以南的空地建成公園和跑馬場。1862年,新公園再次被高價賣出,西方列強又在租界外建起了第三個跑馬場,這裏就是當時上海最大的娛樂場所。虞洽卿指的就是這個跑馬場,上海的娛樂場所隻為洋人提供服務,不允許華人進入。虞洽卿笑道:"虞某有幸應荷蘭領事之邀去過跑馬場,可虞某最終沒有進去。"諸人問:"為何不借機看看,以飽眼福?"虞洽卿道:"諸君不知那塊'華人不得入內'的牌子嗎?試想,洋人攜妻帶子,牽著小狗,自由出入,我華人連那條狗都不如嗎?虞某焉能不知羞恥。諸君還記得當年蘇州河上的義橋嗎?"眾人道:"義橋之事,曆曆在目,此等義舉,方長我國人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