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枝葉

子曰:辭,達而已矣!

說話、文章都是辭。當然,寫文章要成為一個文學家很難,說話要訓練得善於言詞、善於演講也很難。雖然不要求太華麗,但是有一個主要的目的,那便是能夠真正表達自己的意思。在人生的經驗上,有許多人真愛說話,開口就是一大篇,可是講了半天,不知他講了些什麼。寫文章也是一樣,許多人麵對稿子,心裏說我要寫文章,十分精神中七分在擔心寫不好,花了半天時間,兩行都寫不下來。其實不要管這些,心裏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寫完以後,再增刪調整一下就好了。所以孔子說“辭,達而已矣!”真正的好文章,是表達意思,好的文章不要“作”的,雕鑿起來就不行了。這一句同時呼應上論“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話,說明文辭不過是學問的枝末。

下麵是結尾了。這一篇開始是衛靈公向孔子問軍事,孔子不願答這個問題。下麵結論,就是點出人文之道的重要。

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師是古代很重要的文化官,管音樂藝術的大樂師。在春秋戰國時代,樂師與後來的太史令同樣重要,因為古代非常重視禮樂文化。這個名叫冕的大樂師來看孔子。古代的樂師,多半是瞎子,孔子出來接他,扶著他,快要上台階時,告訴他這裏是台階了。古代沒有桌子板凳,席地而坐,就和後世日本的榻榻米一樣。到了席位時,孔子又說這裏是席位了,請坐吧。等大家坐下來,孔子就說某先生在你左邊,某先生在你對麵,一一很囉嗦地告訴他。

等師冕走了,子張就問,老師,你待他的規矩這樣多,處處都要講一聲,待樂師之道,就要這樣嗎?孔子說,當然要這樣,我們不但是對他的官位要如此;對這樣眼睛看不見的人,在我們做人做事的態度上,都應該這樣接待他。

從這一點,我們想到,很多偉大的教主,常做這樣的事。佛經裏就有這樣一個故事:釋迦牟尼有一個弟子,眼睛看不見,但還是自己縫衣服。有一天他穿不起針線來,就在那裏大聲叫,要求同學幫忙他穿一下針線。但是他的同學,那一班羅漢們,都在打坐入定了,沒人理他。釋迦牟尼這位老師,就自己下來幫他穿好針線,交到他手上,教他怎樣縫。這個學生一聽到聲音,才知道是釋迦牟尼。他說,老師怎麼親自來?釋迦牟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而且馬上對所有的弟子們上了一課說,人應該做的,就是這種事,為什麼不肯幫助殘廢的人、窮苦的人?訓了一頓話。

所以我說《論語》是連貫的,這一篇由第一段孔子不肯答複軍事的問題,一直講到做人處世,結論是要幫助殘廢孤苦的人。而且又以孔子接待大樂師的事,烘托出國家的根本在禮樂。可見每篇的編輯、安排都是恰到好處。我們讀完全篇以後,再一想,餘味無窮,也代表了孔門的思想,孔子的精神:教人學問的道理究竟在什麼地方。

另外還有一點關於這一段的附帶說明。就是我國古來的大音樂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師曠為了要使自己的音樂素養更上層樓,他覺得眼睛外視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將自己的雙眼刺瞎,結果果然成為中國的一代音樂宗師。這個道理也就是中國道家修持的理論:“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不見可欲,其心不亂”。因為一個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來補充,但又由思想、九竅消耗。而補充的永遠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這些都是由大樂師的眼睛而引起的,暫且擱置,以後如有機會,再談這個理論的正確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