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清戲曲評點家研究 第二節 “才子應須才子知”: 金聖歎評點心態發微(1 / 3)

第二章 明清戲曲評點家研究 第二節 “才子應須才子知”: 金聖歎評點心態發微

——以金批《西廂》為中心

金聖歎(1608-1661)名采,字若采,明亡後改名人瑞,字聖歎。一說本姓張,名喟。長洲(今蘇州)人,諸生,廖燕《金聖歎先生傳》稱他:“為人倜儻高奇,俯視一切。好飲酒,善衡文評書,議論皆發前人所未發。”“生平與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俠者流,一日以千金與先生,曰:‘君以此權子母,母後仍歸我,子則為君助燈火,可乎?’先生應諾,甫越月,已揮霍殆盡,乃語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適增守財奴名,吾已為君遣之矣。’斫山一笑置之。鼎革後,絕意仕進,更名人瑞,字聖歎,除朋從談笑外,惟兀坐貫華堂中,讀書著述為務。”

這段記載交代了這樣幾個信息:一,金聖歎善於評點,手眼獨到;二,性格放誕,恃才傲物;三,發憤著書,疏離政治。

也正是這幾點,使金聖歎在明清之際以異軍突起,成為一個獨特的存在。作為一代才人的金聖歎,為何要以一種近乎職業化的姿態來進行評點工作,尤其是批點為正統士人所不屑的小說和戲曲呢?又是怎樣的一種境遇和心態促使他超越前人的理論貢獻呢?周作人在《笠翁與隨園》中說:“平常沒有人對於生活不取有一種特殊的態度,或淡泊若不經意,或瑣瑣多所取舍,雖其趨向不同,卻各自成為一種趣味,猶如人各異麵,隻要保存其本來眉目,不問妍媸如何,總都自有其生氣也。” 因此,我們以金聖歎批點《西廂記》為中心探討評點者的評點心理,不惟知人論世,亦是一件極富趣味的事情。

曆來探究金聖歎批評心態的之作不少,比較有代表性的有以下幾種說法:

(1)“才名”說。如陳洪《金聖歎傳論》一書認為金聖歎批點《水滸》、《西廂》是“托古欺世”,是為了“求‘才子’之名”。

(2)“寄寓”說。如張軍《金聖歎的心態與文學批評》認為金聖歎進行評點活動旨在“寄托人生理想,傳達他對社會人情的獨特認識,發抒他的‘怨毒著書’的社會批判思想,甚至還承載著他培養後繼才子的深切期望。”

(3)“昭雪辱者”說。如陸林《“千古才名不埋淪”:金聖歎精神風貌和批評心路簡論》認為金聖歎批點《西廂記》的目的在於“昭雪辱者”,而在具體的批評心態上表現為“標新立異”和“心理分析”。

(4)“自娛”說。如吳正嵐《金聖歎評傳》指出:著書自娛是金聖歎平衡自己政治失意的重要途徑。

這些探討豐富了我們對金聖歎批點《西廂記》的複雜心態的認知。筆者在這裏就所閱及的資料,提出一點自己的看法。我認為,金聖歎批點《西廂記》與吳中士風的雙重性、與金氏個體生命意識及批點中的實用取向密切相關。

一、吳中士風與金聖歎的畸儒心態

“吳地人文傳統中有一種玩物而不喪誌的品性,守持大節之關鍵時刻,視死如歸,決不忍辱,絕不偷生。” 吳地尤其是吳中一帶自宋代以來經濟高速發展,加上美麗的自然山水和人文景觀,孕育了一批批輕靈秀逸、放達多才的文人,如明中期“吳門四傑”唐寅、文征明、祝枝山、仇英等。他們既是一代風流文人的典範,又能在大是大非麵前保持節操。

文震孟《〈姑蘇名賢小記〉序》亦雲:“姑蘇故多君子,無論郡諸屬邑,即闔閭城周四十五裏,其中賢士大夫未易更仆數也,而當世語蘇人則薄之,至用相排調,一切輕柔浮靡之習,鹹笑指為蘇。意見有稍自立者,輒陽驚曰:‘此子亦蘇之人耶?’即告以往昔之賢達,亦僅謂風流文采雍容便辟甚都而已,於所稱行己大節、經緯文武之概蔑如也。”

根源於吳中士風的雙重性,在金聖歎身上,乃至評點文字中,正統觀念與異端姿態,禮法與世俗情欲,等等,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金聖歎的畸儒心態。

其一,正統觀念與異端姿態。金聖歎的個性頗為複雜。徐增《〈天下才子必讀書〉序》載:“又每相見,聖歎必正襟端坐,無一嬉笑容。同學輒道其飲酒之妙,餘欲見之而不可得。叩其故,聖歎以餘為禮法中人而然也。蓋聖歎無我,與人相對,則輒如其人。如遇酒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魔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師,則鳩摩布算;遇道士,則鶴氣衝天;遇釋子,則蓮花迎座;遇辯士,則珠玉隨風;遇靜者,則木訥終日;遇老人,則為之婆娑;遇孩赤,則啼笑宛然也。以故稱聖歎善者,各舉一端;不與聖歎交者,則同聲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

聖歎在根子上仍是正統文人。金聖歎順治十七年(1660)《贈顧君猷》:“其學何所似?處不過士出大臣。胸中何所有?上下四方羅星辰。口中何所論?動以事天靜事民。” “可憐天下人,更窮似聖歎!” “天”與“民”在聖歎的思想體係中仍舊占有支配性的地位,是成就個體價值的必由之路。 如聖歎在批點《西廂記》時極為推崇諸葛亮、陶淵明,蓋前者為曆來孤忠老臣的表率,後者以逸民見稱。金聖歎在《聖歎外書》序一中說:“得如諸葛公之躬耕南陽,苟全性命,可也,此一消遣法也。既而又因感激三顧,許人驅馳,食少事煩,至死方已,亦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或如陶先生之不願折腰,飄然歸來,可也,亦一消遣法也。” 又《西廂記讀法》五十八批道:“若教他寫諸葛公白帝受托、五丈出師,他便寫出普天下萬萬世,無數孤忠老臣滿肚皮眼淚來。我何以知之?我讀《西廂記》知之。”

金聖歎《春感八首》之六亦雲:“不願雙牙鼓角喧,並辟百裏簿書繁。點朱點墨官供筆,論月論年敕閉門。萬卷秘書攤祿閣,一朝大事屬文園。勒成蓋代無雙業,首誦當今有道恩。”

金聖歎稱頌順治,感念聖恩是事實,但這是否就意味著金聖歎內心深處的功名觀念呢。金昌《〈小題才子書〉序》雲:“夫唱經,實於世之名利二者,其心乃如薪盡火滅,不複措懷也已。獨是吾黨,則將奈之何歟?” 金聖歎在給任炅的信中,亦明確說明:“弟於世間,不惟不貪嗜欲,亦更不貪名譽。胸前一寸之心,眷眷惟是古人幾本殘書,自來辱在泥塗者。卻不自揣力弱,必欲與之昭雪。隻此一事,是弟前件!其餘弟皆不惜。” (《與任昇之炅》)《小題才子書》卷三《論語》“遠之事君”條解題雲:“故作此題而滿眼是君者,功名人也;滿眼是《詩》者,性情人也。” 金聖歎更傾向於後者。因此,說金聖歎孜孜於功名,似與事實不盡相符。金聖歎旋試旋棄,也與普通讀書人以舉業為榮的觀念截然不同,與其說聖歎孜孜不倦為功名,倒不如說這體現的是金聖歎才名功業終虛幻的悲憤。

但金聖歎亦並非安時守分之人。徐增《九誥堂全集?送三耳生見唱經子序》引聖歎之言謂:“我為法門,故作狗子。狗子則為人所賤惡,奔競之士決不肯來,所來著皆盡精微澹泊、好學深思之人也。不來者邀之不來,已來者攻之不去。我得與精微澹泊、好學深思之人同晨夕,苟得一二擔荷此大事,容我春眠聽畫看聲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