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歎在灑脫不凡的文字中,表達了自己對時世生人、日月逾邁的油然感喟。周昂在《此宜閣增訂金批西廂》中謂:“消遣二字不但是一篇眉目,亦是一部書眉目。” 那麼,何謂“消遣”?其實,於聖歎而言,“消遣”是自我實現生命超越的一種方式,是在對千古錦繡才子憑吊中,發出對流逝的人生的執著與無奈。因此,“空齋誰與語,開卷尋古人。馨咳竟如故,典型誠可親。庭花爭弄色,林鳥靜鳴春。安得素心士,相攜數夕晨。”(《獨坐詠懷》)金聖歎對情通誌和的“素心士”充滿了期待。能和他們一起哪怕待上幾天也是一種難得的福祉。而這樣的友人畢竟太少了,他隻能到古代的錦繡才子中去尋找,王實甫顯然是他素來仰望的才子,因此,他在批點《西廂記》時的投入態度是曆來文人學士難以比擬的。他對王實甫的文學技巧發自內心地充滿欽佩。他曾在批語中雲:“人生有如此筆墨,真是百年快事!” (《拷豔》節批)“寄語茫茫天涯,何處錦繡才子,吾欲與君挑燈促席,浮白歡笑,唱之誦之,講之辨之,叫之拜之。世無解者,燒之,哭之!” (《琴心》總批)又說:“聖歎《西廂記》,隻貴眼照古人,不敢多讓,……二來實是《西廂》本文珠玉在上,便教聖歎點竄殺,終複成何用。普天下後世,幸恕仆不當意處,看仆眼照古人處。” (《讀法》八)等等。這些,都是在與古人的溝通、對話中展現自我存在的價值。
其二,“知心青衣”:知音與理想讀者
《聖歎外書》序二《留贈後人》:
後之人既好讀書,又好友生.則必好於好香、好茶、好酒、好藥。好香、好茶、好酒、好藥者.讀書之暇.隨意消息.用以宣導沉滯、發越清明、鼓蕩中和、補助榮華之必資也。我請得化身百億,既為名山大河、奇樹妙花,又為好香好茶、好酒好藥,而以為贈之。則如我自化身於後人之前,而後人乃初不知此之為我之所化也可奈何!後之人既好讀書,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於側,異身同室,並興齊住者也。我請得轉我後身便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於側,而以為贈之。
陳洪先生從文化心理角度解析金聖歎甘為“知心青衣”說:“在封建時代,甘心轉世為女身且為人婢妾,這種心理是很反常的。在心理學上,把欽慕異性且仿效之稱為“哀鴻現象”,具有這種心理特點的人往往宜於從事文學藝術活動。” 並將其與晚明禮崩樂壞的時代情境相聯係。此誠為卓見。但筆者認為,這裏的“知心青衣”更可能緣於中國文學中淵遠流長的“香草美人”傳統,“知心青衣”的中心修飾詞是“知心”,意味著金聖歎藉評點文字而尋求知音和永恒的願望。英國的批評家傑弗森認為:“文學批評隻是文學閱讀的一種延伸,批評家隻是一個示範的,特別善於表達的讀者。”而高水平的評點家在進行評點實踐時,強調一種具有創造性的自由闡釋,從而,使評點文本打上了個性的鮮明印記,而評點者則化身為理想的讀者,適能通作者之意,開覽者之心。如金聖歎在《讀法》中標榜 “聖歎文字”,在《驚豔》總批中又雲:“夫天下後世之讀我書者,彼則深悟君瑞非他君瑞,殆即著書之人焉是也;鶯鶯非他鶯鶯,殆即著書之人之心頭之人焉是也‘紅娘、白馬悉複非他,殆即為著書之人力作周旋之人焉是也。” 強調金批《西廂記》自敘性色彩,及個性化的經典闡釋意義,其作為理想讀者的意味自不言而喻。
三、“金針盡度”的實用批評傾向
《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二十三:“仆幼年最恨‘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君’之二句,謂此必是貧漢自稱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計耳。若果知得金針,何妨與我略度?今日見《西廂記》,鴛鴦既繡出,金針亦盡度。益信作彼語者,真是脫空謾語漢。”
“金針盡度”蓋謂文文藝批評中藝術經驗的總結與傳達。金批《西廂》在詩性文本的同時,亦體現出了比較鮮明的實用批評傾向,甚而至於對文人士子“悟作文用筆墨法”產生深刻而久遠的影響。周作人說:“有首有尾,未曾下筆,便可告人或用某事作開,或用某事作闔,如觀舊戲,鑼鼓未響,關目先知。此學究文字也。” 金批《西廂》中的細部批評與評點者這種“學究心態”相關,是科舉生態陰影下文人的一種獨特的話語形態。然據廖燕《金聖歎先生傳》:“予讀金先生所評諸書,領異標新,迥出意表,覺作者千百年來,至此始開生麵。嗚呼,和氣賢哉!雖罹慘禍,而非其罪,君子傷之。……然畫龍點睛,金針隨度,使天下後學,悉悟作文用筆墨法者,先生力也。又烏可少乎哉!其禍雖冤屈一時,而功實開拓萬世,顧不偉耶!” 則我們對這種實用批評亦不可一概而論。
其一,“文法”:學步經典。聖歎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不無自豪地說:
聖歎本有才子書六部,《西廂記》乃是其一。然其實六部書,聖歎隻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讀《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隻用讀《西廂記》手眼讀得。如信仆此語時,便可將《西廂記》與子弟作《莊子》、《史記》讀。
徐增《〈天下才子必讀書〉序》亦雲:
聖歎之評六《才子書》,以其書文法即六經之文法,諸者精於六《才子書》之法,即知六經之法;六經之法明,則聖道可得而知,故評六《才子書》為發韌也。
這就為後世文人才子在閱讀故事的同時,獲知習文的門徑,因此在有清三百年間,雖屢遭禁毀,而仍流播極廣,影響波及其他戲曲的創作和評點,如張雍敬《醉高歌》、《新西廂》、《東廂記》、《西廂記後傳》等。
其二,“拘”:評點批評的適度原則。
李漁指出:
聖歎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於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
李漁認為,在《西廂》文本中,“作者於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 如果一味逆溯其源,勢必造成過度闡釋,這對於讀者正確理解文章原意並無幫助,反遭其弊。
“才子應須才子知,美人千載有心期。彩雲一朵層層現,愛殺先生下筆時。” 金聖歎戲曲評點中的畸儒心態、超越動機和實用批評傾向,因為金氏“晰毛辨發,窮幽極微”之筆,而獲得了豐富的體現,是我們把握、了解金聖歎文化人格的重要符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