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把他小說裏的人物稱作“實驗性的自我”,其實質是對存在的某個方麵的疑問。例如,在《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中,托馬斯大夫是對存在之輕的疑問,特麗莎是對靈與肉的疑問。事實上,它們都是作者自己的疑問,推而廣之,也是每一個自我對於存在所可能具有的一些根本性困惑,昆德拉為之設計了相應的人物和情境,而小說的展開便是對這些疑問的深入追究。
關於“存在之輕”的譯法和含義,批評界至今眾說紛紜。其實,隻要考慮到昆德拉使用的“存在”一詞的海德格爾來源,許多無謂的爭論即可避免。“存在之輕”就是人生缺乏實質,人生的實質太輕飄,所以使人不能承受。在《小說的藝術》中,昆德拉自己有一個說明:“如果上帝已經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誰是主人呢?地球沒有任何主人,在空無中前進。這就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輕。”可見其含義與“上帝死了”命題一脈相承,即指人生根本價值的失落。對於托馬斯來說,人生實質的空無尤其表現在人生受偶然性支配,使得一切真正的選擇成為不可能,而他所愛上的特麗莎便是絕對偶然性的化身。另一方麵,特麗莎之受靈與肉問題的困擾,又是和托馬斯既愛她又同眾多女人發生性關係這一情形分不開的。兩個主人公各自代表對存在的一個基本困惑,同時又構成誘發對方困惑的一個基本情境。在這樣一種頗為巧妙的結構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我終歸相信,探究存在之謎還是可以用多種方式的,不必是小說;用小說探究存在之謎還是可以有多種寫法的,不必如昆德拉。但是,我同時也相信昆德拉的話:“沒有發現過去始終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說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說,而且一切精神創作,唯有對人生基本境況做出了新的揭示,才稱得上偉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說的使命問題,是因為他看到了現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機,這個危機可以用海德格爾的一句名言來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遺忘”。
存在是如何被遺忘的?昆德拉說:“人處在一個真正的縮減的旋渦中,胡塞爾所講的‘生活世界’在旋渦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墜入遺忘。”
縮減仿佛是一種宿命。我們剛剛告別生活一切領域縮減為政治的時代,一個新的縮減旋渦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們。在這個旋渦中,愛情縮減為性,友誼縮減為交際和公共關係,讀書和思考縮減為看電視,大自然縮減為豪華賓館裏的室內風景,對土地的依戀縮減為旅遊業,真正的精神冒險縮減為假冒險的遊樂設施。要之,一切精神價值都縮減成了實用價值,永恒的懷念和追求縮減成了當下的官能享受。當我看到孩子們不再玩沙和泥土,而是玩電子遊戲機,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樂道卡通片裏的機器人的時候,我心中明白一個真正可怕的過程正在地球上悄悄進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說這話的沉痛:“明天當自然從地球上消失的時候,誰會發現呢?……末日並不是世界末日的爆炸,也許沒有什麼比末日更為平靜的了。”我知道他絕非危言聳聽,因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還有我們的靈魂,我們的整個心靈生活。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人不圖自救、不複尋求生命意義的那一天到來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說在內的現代文化也卷入了這個縮減的旋渦,甚至為之推波助瀾。文化縮減成了大眾傳播媒介,人們不複孕育和創造,隻求在公眾麵前頻繁亮相。小說家不甘心於默默無聞地在存在的某個未知領域裏勘探,而是把眼睛盯著市場,揣摩和迎合大眾心理,用廣告手段提高知名度,熱衷於擠進影星、歌星、體育明星的行列,和他們一起成為電視和小報上的新聞人物。如同昆德拉所說,小說不再是作品,而成了一種動作,一個沒有未來的當下事件。他建議比自己的作品聰明的小說家改行,事實上他們已經改行了——他們如今是電視製片人,文化經紀人,大腕,款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