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存在之謎(3 / 3)

正是麵對他稱之為“媚俗”的時代精神,昆德拉舉起了他的堂·吉訶德之劍,要用小說來對抗世界性的平庸化潮流,喚回對被遺忘的存在的記憶。

然而,當昆德拉譴責媚俗時,他主要還不是指那種製造大眾文化消費品的通俗暢銷作家,而是指諸如阿波利奈爾、蘭波、馬雅可夫斯基、未來派、前衛派這樣的響當當的現代派。這裏我不想去探討他對某個具體作家或流派的評價是否公正,隻想對他抨擊“那些形式上追求現代主義的作品的媚俗精神”表示一種快意的共鳴。當然,藝術形式上的嚴肅的試驗是永遠值得讚賞的,但是,看到一些藝術家懷著唯恐自己不現代的焦慮和力爭最現代、超現代的激情,不斷地好新騖奇,渴望製造轟動效應,我不由得斷定,支配著他們的仍是大眾傳播媒介的那種嘩眾取寵精神。

現代主義原是作為對現代文明的反叛崛起的,它的生命在於真誠,即對虛妄信仰的厭惡和對信仰失落的悲痛。不知何時,現代主義也成了一種時髦,做現代派不再意味著超越於時代之上,而是意味著站在時代前列,領受的不是冷落,而是喝彩。於是,現代世界的無信仰狀態不再使人感到悲涼,反倒被標榜為一種新的價值大放其光芒,而現代主義也就蛻變成了掩蓋現代文明之空虛的花哨飾物。

所以,有必要區分兩種現代主義。一種是向現代世界認同的時髦的現代主義,另一種是批判現代世界的“反現代的現代主義”。昆德拉強調後一種現代主義的反激情性質,指出現代最偉大的小說家都是反激情的,並且提出一個公式:“小說=反激情的詩。”一般而言,藝術作品中激情外露終歸是不成熟的表現,無論在藝術史上還是對於藝術家個人,浪漫主義均屬於一個較為幼稚的階段。尤其在現代,麵對無信仰,一個人如何能懷有以信仰為前提的激情?其中包含著的矯情和媚俗是不言而喻的了。一個嚴肅的現代作家則敢於正視上帝死後重新勘探存在的艱難使命,他是現代主義的,因為他懷著價值失落的根本性困惑,他又是反現代的,因為他不肯在根本價值問題上隨波逐流。那麼,由於在價值問題上的認真態度,毋寧說“反現代的現代主義”蘊含著一種受挫的激情。這種激情不外露,默默推動著作家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上繼續探索存在的真理。

倘若一個作家清醒地知道世上並無絕對真理,同時他又不能抵禦內心那種形而上的關切,他該如何向本不存在的絕對真理挺進呢?昆德拉用他的作品和文論告訴我們,小說的智慧是非獨斷的智慧,小說對存在的思考是疑問式的、假說式的。我們確實看到,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中是一位調侃能手,他調侃一切神聖和非神聖的事物,調侃曆史、政治、理想、愛情、性、不朽,借此把一切價值置於問題的領域。然而,在這種貌似玩世不恭下麵,卻蘊藏著一種根本性的嚴肅,便是對於人類存在境況的始終一貫的關注。他自己不無理由地把這種寫作風格稱作“輕浮的形式與嚴肅的內容的結合”。說到底,昆德拉是嚴肅的,一切偉大的現代作家是嚴肅的。倘無這種內在的嚴肅,輕浮也可流為媚俗。在當今文壇上,那種借調侃一切來取悅公眾的表演不是正在走紅嗎?

199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