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2 / 3)

令人費解的是,蘇格拉底這位古希臘最智慧的人,對於死也持有類似的觀念。他在臨刑前談自己坦然赴死的理由雲:“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無知覺;或是如世俗所雲,靈魂由此界遷居彼界。”關於後者,他說了些彼界比此界公正之類的話,意在譏諷判他死刑的法官們,內心其實並不相信靈魂不死。前者才是他對死的真實看法:“死者若無知覺,如睡眠無夢,死之所得不亦妙哉!”因為“與生平其他日夜比較”,無夢之夜最“痛快”。

把死譬作無夢的睡眠,這是一種常見的說法。然而,兩者的不同是一目了然的。酣睡的痛快,恰恰在於醒來時感到精神飽滿,如果長眠不醒,還有什麼痛快可言?

我是絕對不能讚同把無感覺狀態說成幸福的。世上一切幸福,皆以感覺為前提。我之所以戀生,是因為活著能感覺到周圍的世界,自己的存在,以及我對世界的認知和沉思。我厭惡死,正是因為死永遠剝奪了我感覺這一切的任何可能性。我也曾試圖勸說自己:假如我睡著了,未能感覺到世界和我自己的存在,假如有些事發生了,我因不在場而不知道,我應該為此悲傷嗎?那麼,就把死當作睡著,把去世當作不在場吧。可是無濟於事,我太明白其間的區別了。我還曾試圖勸說自己:也許,垂危之時,感官因疾病或衰老而遲鈍,就不會覺得死可怕了。但是,我立刻發現這推測不能成立,因為一個人無力感受死的可怕,並不能消除死的可怕的事實,而且這種情形本身更可怕。

據說,蘇格拉底在聽到法官們判他死刑的消息時說道:“大自然早就判了他們的死刑。”如此看來,所謂無夢之夜的老生常談也隻是自我解嘲,他的更真實的態度可能是一種宿命論,即把死當作大自然早已判定的必然結局加以接受。

順從自然,服從命運,心甘情願地接受死亡,這是斯多葛派的典型主張。他們實際上的邏輯是,既然死是必然的,恐懼、痛苦、抗拒全都無用,那就不如爽快接受。他們強調這種爽快的態度,如同旅人離開暫居的客店重新上路(西塞羅),如同果實從樹上熟落,或演員幕落後退場(奧勒留)。塞涅卡說:隻有不願離去才是被趕出,而智者願意,所以“智者絕不會被趕出生活”。頗帶斯多葛氣質的蒙田說:“死說不定在什麼地方等候我們,讓我們到處都等候它吧。”仿佛全部問題在於,隻要把不願意變為願意,把被動變為主動,死就不可怕了。

可是,怎樣才能把不願意變為願意呢?一件事情,僅僅因為它是必然的,我們就願意了嗎?死亡豈不正是一件我們不願意的必然的事?必然性意味著我們即使不願意也隻好接受,但並不能成為使我們願意的理由。烏納穆諾寫道:“我不願意死。不,我既不願意死,也不願意願意死。我要求這個‘我’,這個能使我感覺到我活著的可憐的‘我’,能活下去。因此,我的靈魂的持存問題便折磨著我。”“不願意願意死”——非常確切!這是靈魂的至深的呼聲。靈魂是絕對不能接受寂滅的,當肉體因為衰病而“願意死”時,當心智因為認清宿命而“願意死”時,靈魂仍然要否定它們的“願意”!但斯多葛派哲學家完全聽不見靈魂的呼聲,他們所關心的僅是人麵對死亡時的心理生活而非精神生活,這種哲學至多隻有心理策略上的價值,並無精神解決的意義。

當然,我相信,一個人即使不願意死,仍有可能堅定地麵對死亡。這種堅定性倒是與死亡的必然性不無聯係。拉羅什福科曾經一語道破:“死亡的必然性造就了哲學家們的全部堅定性。”在他口中這是一句相當刻薄的話,意思是說,倘若死不是必然的,人有可能永生不死,哲學家們就不會以如此優雅的姿態麵對死亡了。這使我想起了荷馬講的一個故事。特洛亞最勇敢的英雄赫克托耳這樣動員他的部下:“如果避而不戰就能永生不死,那麼我也不願衝鋒在前了。但是,既然遲早要死,我們為何不拚死一戰,反把榮譽讓給別人?”畢竟是粗人,說的是大實話,不像哲學家那樣轉彎抹角。事實上,從容赴死決非心甘情願接受寂滅,而是不得已退求其次,注意力放在尊嚴、榮譽等仍屬塵世目標上的結果。

死亡的普遍性是哲學家們勸我們接受死的又一個理由。

盧克萊修要我們想一想,在我們之前的許多偉人都死了,我們有什麼可委屈的?奧勒留提醒我們記住,有多少醫生在給病人下死亡診斷之後,多少占星家在預告別人的忌日之後,多少哲學家在大談死和不朽之後,多少英雄在橫掃千軍之後,多少暴君在濫殺無辜之後,都死去了。總之,在我們之前的無數世代,沒有人能逃脫一死。迄今為止,地球上已經發生過太多的死亡,以至於如一位詩人所雲,生命隻是死亡的遺物罷了。

與我們同時以及在我們之後的人,情況也一樣。盧克萊修說:“在你死後,萬物將隨你而來。”塞涅卡說:“想想看,有多少人命定要跟隨你死去,繼續與你為伴!”蒙田說:“如果伴侶可以安慰你,全世界不是跟你走同樣的路麼?”

人人都得死,這能給我們什麼安慰呢?大約是兩點:第一,死是公正的,對誰都一視同仁;第二,死並不孤單,全世界都與你為伴。

我承認我們能從人皆有死這個事實中獲得某種安慰,因為假如事情倒過來,人皆不死,唯獨我死,我一定會感到非常不公正,我的痛苦將因嫉妒和委屈而增添無數倍。除了某種英雄主義的自我犧牲之外,一般來說,共同受難要比單獨受難易於忍受。然而,我仍然要說,死是最大的不公正。這不公正並非存在於人與人之間,而是存在於人與神之間。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卻不讓他像自己一樣永生。他把人造得一半是神,一半是獸,將渴望不朽的靈魂和終有一死的肉體同時放在人身上,再不可能有比這更加惡作劇的構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