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說全世界都與我為伴,這隻是一個假象。死本質上是孤單的,不可能結伴而行。我們活在世上,與他人共在,死卻把我們和世界、他人絕對分開了。在一個瀕死者眼裏,世界不再屬於他,他人的生和死都與他無關。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裏隻有他獨自一人,別的瀕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並不和他同在。死總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有多少獨一無二的死,不存在一個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後的所謂虛無之境也無非是這一個獨特的自我的絕對毀滅,並無一個人人共赴的歸宿。
六
那麼——盧克萊修對我們說——“回頭看看我們出生之前那些永恒的歲月,對於我們多麼不算一回事。自然把它作為鏡子,讓我們照死後的永恒時間,其中難道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這是一種很巧妙的說法,為後來的智者所樂於重複。
塞涅卡:“這是死在拿我做試驗嗎?好吧,我在出生前早已拿它做過一次試驗了!”“你想知道死後睡在哪裏?在那未生的事物中。”“死不過是非存在,我已經知道它的模樣了。喪我之後正與生我之前一樣。”“一個人若為自己未能在千年之前活著而痛哭,你豈不認為他是傻瓜?那麼,為自己千年之後不再活著而痛哭的人也是傻瓜。”
蒙田:“老與少拋棄生命的情景都一樣。沒有誰離開它不正如他剛走進去。”“你由死入生的過程無畏也無憂,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
事實上,在讀到上述言論之前,我自己就已用同樣的理由勸說過自己。捫心自問,在我出生之前的悠悠歲月中,世上一直沒有我,我對此確實不感到絲毫遺憾。那麼,我死後世上不再有我,情形不是完全一樣嗎?
真的完全一樣嗎?總覺得有點不一樣。不,簡直是大不一樣!我未出生時,世界的確與我無關。可是,對於我來說,我的出生是一個決定性的事件,由於它,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和我息息相關的屬於我的世界。即使是那個存在於我出生前無窮歲月中的世界,我也可以把它作為我的對象,從而接納到我的世界中來。我可以閱讀前人的一切著作,了解曆史上的一切事件。盡管它們產生時尚沒有我,但由於我今天的存在,便都成了供我閱讀的著作和供我了解的事件。而在我死後,無論世上還會(一定會的!)誕生什麼偉大的著作,發生什麼偉大的事件,都真正與我無關,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譬如說,盡管曹雪芹活著時,世上壓根兒沒有我,但今天我卻能享受到讀《紅樓夢》的極大快樂,真切感覺到它是我的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倘若我生活在曹雪芹以前的時代,即使我是金聖歎,這部作品和我也不會有絲毫關係了。
有時我不禁想,也許,出生得愈晚愈好,那樣就會有更多的佳作、更悠久的曆史、更廣大的世界屬於我了。但是,晚到何時為好呢?難道到世界末日再出生,作為最後的證人得以回顧人類的全部興衰,我就會滿意?無論何時出生,一死便前功盡棄,留在身後的同樣是那個與自己不再有任何關係的世界。
自我意識強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產物,因此他無論如何不能設想,他的自我有一天會毀滅,而作為自我的產物的世界卻將永遠存在。不錯,世界曾經沒有他也永遠存在過,但那是一個為他的產生做著準備的世界。生前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卻在走向他,終於有了他。死後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則是在背離他,永遠不會有他了。所以,他接受前者而拒絕後者,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七
迄今為止的勸說似乎都無效,我仍然不承認死是一件合理的事。讓我變換一下思路,看看永生是否值得向往。
事實上,最早沉思死亡問題的哲學家並未漏過這條思路。盧克萊修說:“我們永遠生存和活動在同樣事物中間,即使我們再活下去,也不能鑄造出新的快樂。”奧勒留說:“所有來自永恒的事物作為形式是循環往複的,一個人是在一百年還是兩千年或無限的時間裏看到同樣的事物,這對他是一回事。”總之,太陽下沒有新東西,永生是不值得向往的。
我們的確很容易想象出永生的單調,因為即使在現在這短促的人生中,我們也還不得不熬過許多無聊的時光。然而,無聊不能歸因於重複。正如健康的胃不會厭倦進食,健康的肺不會厭倦呼吸,健康的肉體不會厭倦做愛一樣,健全的生命本能不會厭倦日複一日重複的生命活動。活躍的心靈則會在同樣的事物上發現不同的意義,為自己創造出巧妙的細微差別。遺忘的本能也常常助我們一臂之力,使我們經過適當的間隔重新產生新鮮感。即使假定世界是一個由有限事物組成的係統,如同一副由有限棋子組成的圍棋,我們仍然可能像一個入迷的棋手一樣把這副棋永遠下下去。仔細分析起來,由死造成的意義失落才是無聊的至深根源,正是因為死使一切成為徒勞,所以才會覺得做什麼都沒有意思。一個明顯的證據是,由於永生信念的破滅,無聊才成了一種典型的現代病。
可是,對此也可提出一個反駁:“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激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這正是我自己在數年前寫下的一段話。波伏娃在一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不死的人物,他因為不死而喪失了真正去愛的能力。的確,人生中一切歡樂和美好的東西因為短暫更顯得珍貴,一切痛苦和嚴肅的感情因為犧牲才更見出真誠。如此看來,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以意義。無論寂滅還是永生,人生都逃不出荒謬。不過,有時我很懷疑這種悖論的提出乃是永生信念業已破滅的現代人的自我安慰。對於希臘人來說,這種悖論並不存在,荷馬傳說中的奧林匹斯眾神絲毫沒有因為不死而喪失了戀愛和冒險的好興致。